明沅站定了,屏息看着,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明芃轻轻碰她一下:“我原想着把郑笔也画出来,郑笔也不是这么好学的,只先把绣件做出来,挑了二十四景,余下的便不做了。”
画册里她是一篇游记配了一付画的,明沅看完了绣件再去看她出的画册,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这一年真是把全付心神都放在了这一件事上,哪里是书是画,分明就是心血痴情想念。
明沅把最末一张画阖上,使了个眼色给九红,明芃一见就知机,她明了一笑,点了碧舸:“去拿些点心来,我们到后头花房里吃。”她的屋子跟个画窟一般,哪里还能坐下吃东西。
明沅一路走一路想,踩着细雪看着红梅,明芃见她出神,便道:“你也不必为难,我知道谁叫你来的,也知道你为什么先前不来,我说的出,就做得到,叫娘放下心,不论她给我挑哪一个,我都肯嫁。”
明沅的手在暖手筒里曲了起来,指甲在掌心掐出个月牙,她自来了这儿就没冒过险,顺着纪氏才能替自己替沣哥儿挣个体面,在这后宅里头活得舒服些。
她把目光投到明芃脸上,她说这话的时候既不怨也不忧,一点波澜也无,明沅笑一笑:“我一向觉着大伯娘也好,我们太太也好,都把姐姐想的太脆了些,看着那些就知道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芃听得这话微一拧眉头,进了花房,叫碧舸把点心摆上,挥了丫头们下去,捏着一个果子不说话,抿着唇看向明沅。
明沅长长出一口气:“梅表哥,还活着。”
☆、第323章 糖麻叶
明芃怔了半日,竟露出点笑意来,嘴角微扬,手里捏着的那个实心果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秋日里存起来的,到冬天拿出来用,甜汁子全锁到肉里,一口下去舌头根都甜的发腻。
她看看明沅,笑意收了去:“是娘叫你这么问的?我说了肯嫁,就是能嫁,她不必忧心这些。”明沅说得这话,她也没皱眉头,心里却是厌恶极了的,她自己都认了,偏还要拿生生死死的话来试探她。
哪知道明沅却没回她,只坐着不动,眼帘垂下去,盯着茶盘,却不再看明芃了,纪氏不见得就赞同梅氏这么瞒着明芃,可要她开口是再不能够的,哪怕是为了维护颜家,也得瞒了明芃,梅氏为什么不说,纪氏又为什么沉默,明沅心里明白。
明芃知道了,必有一场风波,可她既开了口,就没打算再藏着瞒着:“二姐姐上山半年多,梅表哥就回来了,是跟着大姐夫一道回来的,他在蜀地叫叛军扣下,传了附逆的名声,家里这才不敢告诉二姐姐。”
一句话把来龙去脉全说了,却没提梅季明叫梅家除了名的事儿,人是活着,却没了宗族,家里再不认他,怕明芃一时受不住。
明芃先时看着明沅面上神色不变,心里隐隐觉出些来,可她自己都不信,没了一年的人,怎么能说活就活过来了,可也知道家里几个姐妹都不会无风起浪,明沅更不到盖棺不轻易开口的人,她都说了,这事怕有几分是真的。
明芃嘴里还咬着果肉,手却伸到襟前按着心口,正不知要说什么,就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果子滚到地毯上,她撑着手站起来要往花厅外头去,明沅吸一口气,手上一紧却没拦她,由着她往外去。
可她只往外头迈了两步,人就顿住了,她是想奔出去问母亲真相的,可整个人都给掏空了似的,脚下一软,差点坐在地下。
明沅快步站起来一扶,架着明芃的胳膊把她扶到榻上,屋里的炭火备的足,满屋子暖融融的,只明芃只觉得脑袋一阵阵的发虚,人都坐不住,倚在大引枕上,好半日才转回来看了明沅。
面上一片煞白,她原来里头就穿着青色的衣裙,这会儿越发显得气色不好,抖着嘴唇半日,胸膛起伏不断,手紧紧攥了大红引枕,她因着画画刺绣并不留指甲,手指头无力的抓了几下引枕上绣的金钱纹,忽的笑起来了:“怎么这样冷。”
花房里头摆满了各色花木,冬日还有花开得好,里头单独辟出一个小厅来,设着长榻花桌凳子,当成待客的所在,里头说话作事,若不是高声叫嚷,丫头们再听不着,明芃把人都指了出去,这会儿一个侍候的也没有。
明沅搓着微微冒汗的掌心,立起来把挂着的大斗蓬取下来盖在明芃身上,伸手握住她的手:“我原不该说,可不能就这么看着二姐姐蒙在鼓里。”
明芃手上无力,明沅却紧紧握住她,旁的话不必多说,明芃自个儿也能想的明白,她无知无觉的叫明沅抓了手,面上几回变色,眼眶红通通的,只是落不下泪来。
“他既活着,作甚不来找我?”到明芃的手都叫明沅抓着出汗了,她才说了这一句,一双眼睛木呆呆的:“他担了污名,梅家还肯不肯要他?”
这两句,明沅一句也答不上来,明芃也不是真要答案,梅家她呆了这许多年,梅季明又同她一处长到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连咬唇的力气都无,软绵绵的趴在小榻上,到额角沁出汗来,还只觉得心口似灌了一阵冷风。
两个人都不开口,外边的丫头进来添炭,见明芃躺着,还当她身子不适,碧舸进来见着就问:“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上不好。”
明芃不答,明沅也不开口,冲着碧舸使了个眼色,碧舸声音轻下去,心里猜测怕是姑娘心里头难受,六姑娘正在宽慰她。
碧舸退了出去,走的时候还把帘子放下了,掩得严严实实的,外头想透着玻璃也看不见了,出去了就冲兰舟摆摆手,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明芃前头半年确是关在屋中足不出户,后来拾得送了画卷来,有时是草有时是花,有时候是果子,还有果核鱼骨头,明洛收了画,倒一天天缓过来了,想着出去看看,山上没人比她大,那几个都听她的吩咐,她还换过衣裳,穿了骑装天不亮就起来爬山登顶看日出,扎了网子去捉鱼捞虾。
她为着梅季明茹素一年,捉着这些就养在水缸里,养上几天又放出去,半日关在家里作画,半日出去爬山,袋里总装着吃食,馒头饼子,一半给了拾得一半喂了动物,还散了小米出去喂麻雀。
她初上山时,只一想到梅季明就心口疼,不吃不睡不说不动,为他遭了这样的祸事哀痛,等到念了佛经,再拾起画笔画起仙域志来,想着把他最后留下来的稿子印成册,叫他不白来人世一回,画的越是用心,越是少想到他。
从无时无刻不想,到一日想一回,再到隔个三五日,等仙域志画完雕铜版,她想到他的时候已经不再伤痛,替他做了这样一桩事,倒叫她自个儿平静下来,办完了事就依着原来承认的,回来听从父母的安排嫁人。
却不知整个家里就瞒着她一个,她深吸一口气,大口大口喘出来再吸进去,心口回暖怦怦跳个不住,打明沅掌中抽出手,竟还撑着身子缓缓坐了起来:“我知道了,六妹妹回去罢,你能说这些已是难得,旁的我再不问了。”
明沅坐着不动,哪里放心她一个人呆着,明芃却笑:“你便不说,我也知道,你去罢。”明沅无法,叫了碧舸兰舟进来,旁的不好多说,只叫她们日夜看着。
碧舸这才皱起眉头来,她跟兰舟两个也不知真相,只觉得明沅这话古怪的很,她们姑娘这一向好了许多,偶尔还能提上一二句,不似原来半个梅字也不能提,眼睛里连梅花都不能看见。
明沅裹上片金斗蓬往回去,过了西府,也不急着回屋:“我们往园子里头转转,这会儿腊梅该开了。”
九红知道明沅必是忍不住说了,心里替她担忧,却不好说什么,应得一声扶了她的手往园子里去,园里积得一层雪,石头上落满了,远看倒跟一个个雪团子似的,偶尔还能见着雪上细细的脚印。
肥乎乎的麻雀一个挨着一个的站在枝上,毛蓬松的撑起来,看着就跟圆球似的,树底下的野猫盯着麻雀虎视眈眈。
明沅站在四面亭里,一边一株腊梅开得正好,九红立在一边陪了她,她伸出手去碰着腊梅上的落雪,冻得指尖发麻了,这才转身问道:“九红,我是不是不该告诉二姐姐。”
梅氏为难,明蓁更为难,一家子都是两难的,偏她先去捅破了秘密,明芃知道了就不再是小事儿,她绝不能装作不知安心嫁人,明沅也逃不开干系九红替她叹一回,这事儿也没个对错,心里替明沅担忧:“要不,我去寻喜姑姑一趟?”她跟锤子的婚事订了下来,喜姑姑是想着九红跟了明沅当陪房的,儿子如今是个二掌柜,若是跟了明沅,大小也能当个庄头了。有了这层关系,凭着她在纪氏跟前的体面,总好帮着劝一劝。
明沅一听倒笑着摇起头来:“哪用得你去说,叫人要把剪子来,剪几枝腊梅,到屋里取个瓷瓶来,我给太太送去。”
等着东窗事发,不如她自己先去认下,九红一听就知道她的意思,叫了一声姑娘,明沅冲她笑一笑:“是祸躲不过,我既说了,就没有不认的。”
挑了半开半打苞的花枝剪下两三枝来,九红快步回去取了瓷瓶儿,明沅拿在手里,一路往上房去,鼻尖闻着腊梅香气,倒渐渐清明起来,心里虽吃不准纪氏要发多大的脾气,可却一点也不后悔开了这口。
卷碧见着她来欢欢喜喜的掀了帘子:“太太才还念着姑娘呢,问我可从西府回来了,缎庄上送了缎子来,叫姑娘挑一挑,好裁春日里穿的新衣裳。”
衣裳都是早一季做的,过了年的九月就是明沅的及笄礼了,赶着十月里过门,到第二年春天也还是新媳妇,身上的衣裳不能素,纪氏挑了好些个轻快的颜色,预备拿贵重的花样绣上去,又显得年轻又不会压不住。
新妇自然还要多做两身出客的衣裳,除了百子的石榴葡萄的,还有宝相花如意纹的,件件都不重样,正要叫她看花样子,她倒来了。
纪氏先闻着花香才瞧见的人,看明沅进来还冲她招一招手:“赶紧的,我眼睛可挑花了,你自家看看,哪个缎子配哪花色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