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潼阖了眼儿装睡,薄薄一层被子盖在手上,只露一只手,看得见手背上浮起的青筋,腕子上套了一只绞纹的红玉镯子,松荡荡挂在手上,眼看着就要掉下来,纪氏伸手替她取下来,只轻轻一滑就褪到指尖,纪氏难免又抹得两滴泪,用帕子把手镯包起来交给丫头收着。
郑衍装模作样的叹上两句,心头却是一喜,明潼手上这许多东西,只要她死了,可不得全放出来,到时候哪里还会觉得钱紧。
一面得财一面得人,天底下再没有这样便宜的买卖,郑衍这些年旁的本事没长进,张口说瞎话的本事却大有进益,此时装也该装得哀戚些,可明潼譬如压在他头上的一座山,这山要倒了,他便似那山下脱了桎梏的猢狲,恨不得仰天翻得几个筋斗,哪里还能装出伤心的模样来。
讨她的时候是真个喜欢她的,喜欢她面上泛红时害羞的模样,喜欢她使小性儿吃醋,喜欢她机敏聪明,可等真个进了门,她这些好处竟全不见了,越来越厉害,越来越立得住,她拿的主意,就没有错的时候,她说出来的话,便必然是对的。
郑衍不想认下,却不得不认下,这一个根本就不必依靠着他,反是郑家得赖在她的身上,才能保着如今这番富贵荣华。
七尺男儿却要靠着老婆吃软饭,外头那些个靠着他吃穿的傍友,嘴上说得好听,说甚个便是只母老虎,也得在他身上雌伏,郑衍总是得意洋洋的模样儿,可他自个儿心里清楚,这女人冷的跟个雪人似的,抱着她也没一点热乎气,何况她还已经许多年都不让他进房门边了。
明漪抖了身子去看明潼,一双手儿冰冰凉,碰着明潼火烫火烫的手掌心,手掌轻轻抚住她的手背,细声细气唤得一声:“三姐姐。”这一句差点儿就要落下泪来,为着明潼也为着自个儿。
原来只当自个儿是家里娇养的女儿,出去交际哪个不说她好福气,纪氏是有名的宽厚,看心不心慈,只需看庶出的儿女过得如何就成,似她这样的主母,满金陵城里也数不出一只巴掌。
纪氏的名声这样好,家里的女儿自然多有人问寻的,可前头几个都已经嫁了,只余下一个明漪,纵三品往前不好嫁,数下来的除了看中颜家是后族,自也有瞧中了人品相貌的。
纪氏扶了明漪,手指头在她肩上轻轻一按,明漪微微垂了头,答应的时候想着破釜沉舟,真到临头了,她却不知怎么办好了,急得满面红晕。
偏偏这红晕落到了郑衍的眼里,又成了朝云里的一道霞光,目光在她脸上盘桓,从眉毛刮到嘴唇,微微开合一点点,郑衍心头一阵燥意,伸手要去荷包袋儿,这才想着今儿来颜家,他惯常用的香球没带来。
明潼忽的又咳嗽起来,震得整个肺都快要咳出来似的,纪氏手快摸了帕子出来替她按着嘴,她闭着眼睛,纪氏一缩手,别个却都瞧见那帕子上头一块鲜红色。
郑衍回去便把明潼眼看着不好的事儿告诉了亲娘,郑夫人却没空理会得他,竹桃儿发动了,跟着杨惜惜也发动了。
竹桃儿肚里这个出来的晚了,杨惜惜偏偏又早了,一个足了月一个没足月,郑夫人两头跑,要是明潼死了,竹桃儿也不敢再作妖,留得她养孩子便罢。
产房里头一声高过一声,到生起孩子来,杨惜惜还在跟竹桃儿比,也没法子不比,喊得大声,郑夫人便多问得两声,竹桃儿咬了被子闷头使力气,郑夫人倒不问了。
自天亮闹到了天黑,到天又亮起来,竹桃儿肚里这个先出来,郑夫人急着叫人去问生了个甚,里头报说是生了个女儿,郑夫人搭了丫头的手,长指甲嵌出一道来:“真是晦气!”
杨惜惜这时节早已经疼得听不清看不明了,哪里还管竹桃儿生了什么,只知道疼,这会儿却能喊都喊不出来了,嗓子早在前半夜就喊哑了。
到月坠星沉,杨惜惜生下个男孩儿来,婆子给孩子剪脐洗澡,裹了小包被抱了跟郑夫人讨赏去,点了灯儿只看见一头浓发,初生儿没眉毛,他的眉毛却浓,喜得郑夫人抱住了就不肯撒手:“我的乖孙孙。”却是一句都没问到杨惜惜。
女孩儿就留在竹桃儿房里,男孩却叫郑夫人抱到自家房里,连一句交待都无,杨惜惜还当自个儿生了儿子立时就能上祖谱了,哪知道郑家人从上到下,还是没将她放在眼里。
她醒过来时再问了丫头一声,听见果然是生了个儿子的,才要高兴,却知道儿子叫郑夫人给抱走了,连着奶都已经吃了起来。
杨惜惜在曹家听的多了,吃了谁的奶,就跟谁亲,那许多小主子把奶娘看得比亲娘还亲的,她可不能在这上头栽跟头,可她才刚生养,半点法子也无,还得坐好了月子,生一个怎么够,得再往下生,生上两三个儿子,这位子才算是稳了。
可到了午间,送来的汤水竟比原来不同,厨房里送菜的婆子也不再盯住了杨惜惜叫她吃喝,连丫头也变了模样,她兀自还沉浸在喜悦里,根本不知郑夫人不过把她当个生蛋的鸡,金蛋都生下来的,还要这只母鸡作甚,还能预备些杂糠稻谷给她,实是念着她平素小心殷勤了。
杨惜惜还是到了第二日才回过神来,她要见儿子,丫头们抱不过来,只是劝她:“姨奶奶想这些个作甚,横竖是个小少爷,在老太太那儿养着,可不比在你这儿前程要了。”
话是这么说的,可生下来的孩子娘都不识得,还怎么指望着长大了能待她,替她撑腰,她也知道求了郑夫人必是无用的,只有走郑衍这条路子,哪里知道郑衍得了儿子确是开心得一回,转脸儿就又想起了明漪。
不说明漪生的十分颜色,便是只七八分,郑衍也不能挡,他想着纪氏话里的意思,把这些个告诉了郑夫人。
郑夫人差点儿跳起来,好容易得了个孙子,又等到明潼要死了,干脆再寻一门亲就是,郑衍背了手:“再寻是容易,可这酒场马场归了谁可作不得准了。”
郑夫人立时偃旗息鼓,又问儿子:“那一个看着可是好的?”话没问完,呸了一声:“得啦,一家子就没一个好货,不必问我也知道那是个厉害的。”
颜家这本帐,外头不过不说,哪有不知道的,也不全是嫁得好的,郑夫人自知比不得皇帝,可数下来几个女婿,要论品阶,还真没有高过郑家的,再嫁一个进来,颜家可也不亏。
郑衍连着亲生的儿子也没顾,还伸了腿儿往颜家去,见着明漪的次数越来越多,先还见她盛妆,等明潼吐了血,便不大妆扮了,淡粉蜜合,一条撒花裙儿显着腿长腰细,越是见得多,越是咬得紧,恨不得立时就把她娶进门,这样的才刚开花的年纪,教得花样儿多了,才越发见得颜色。
这一日明漪又挑起衣裳来,柳芽儿把几个丫头都差了出去,咬了唇儿看着明漪:“八姑娘糊涂了,这会儿正该是素的时候,何必惹了太太不高兴。”
她是明沅派给明漪的人,这些日子也瞧出些端倪来,为着女儿家脸皮薄,不好就时挑破,可该说的还是要说,她姐姐便是平白丧在了情字上,可不能再生这样的事。
明漪手上一顿,还挑了花钿出来,柳芽儿拉了她:“姑娘,便说句不该说的话,三姑爷见天的在,姑娘便不该去。”
明漪脸上涨得通红,就要落泪珠子,强忍了进去,看她一眼:“你这个丫头倒明白,替我穿衣裳,我再不会坑了自个儿,也不会坑了姐姐姨娘。”
☆、第406章 上钩
“姑娘心里要是真明白,就更不该打扮了。”柳芽儿拉了她的胳膊,就差跪下求了她:“姑娘可别叫人填在坑里,咱们这儿可还有个喜姑姑呢!”她再怎么也想不着,竟是明潼跟纪氏一道定下来的。
喜姑姑是这两日才来的,说是纪氏看顾不到,让她来照顾了明漪,别个不觉得,柳芽儿却是心头一跳,就怕纪氏看出什么来,这才派了喜姑姑过来,说是照顾,实是叫她盯着明漪,不许她行差踏错。
喜姑姑来了,却只把明漪当作孩子,还哄了她,挑衣裳挑首饰,全由着明漪自个儿拿主意,她拿不准主意的时候,还帮她的手,替她挑出好的来。
若不是看着六姑娘的情分,哪里会这么回护,可既护了她,更不能行这等事,这些个事情最要人命,连着六姑娘也一并得受牵累。
明漪拿眼儿看她一回:“你不必管这些,往前头看看去,太太可曾叫我。”每回若不是纪氏那里送口信来,她也掐不住点儿,一回生二回熟,再是怯是怕的,经得一二回也有些心得。
郑衍这个人,不必特意做作,他自个儿就能跟着来,不必说话,脸上带笑就成,这本来就是纪氏教了她的。
纪氏叫明漪做的无非三件事,常往明潼病床前来,遇着郑衍多笑,不许同他说一个字,三桩事情做足了,旁的一概不必她动。
明漪还只提心吊胆,光这三件事,要怎么摆脱掉这桩婚事,纪氏却说的明白:“若不是没了办法,再怎么也该是我去周旋,哪用得着你,可这事儿不能拖。”
明漪也知道这事情不能拖,心里既怕嫁给郑衍,又怕这计策不成,做得算是隐秘,哪知道还是叫柳芽儿看出了端倪。
柳芽儿还待再劝,明漪却板了一张脸儿:“你不必再说,太太心里明白。”她心里怎么不委屈,可这会儿委屈也没用,还不如想了法子,怎么把这祸事避过去。
前头就是火坑也得咬牙过,明漪想着眼眶微红,心里又想姨娘,又想姐姐,若是她们在总归能出个主意,跟着又想起了沣哥儿来,可沣哥儿在国子监里,一旬才只回来一日,她这里要人出门送消息,纪氏哪里会不知?
这事不宜声张,纪氏说了不许她透露出去,她不问也知道后果如何,瞒得死紧,到写家信的时候落笔一回又一回,却愣是一个字儿都没写了寄出去。
瞒得过旁个,又怎么瞒得过贴身侍候的丫头,明漪说到了太太,柳芽儿一怔,侍候了两个姑娘,这两个姑娘的脾气再不一样,一样是乖巧听太太的话,她却总怕八姑娘吃亏,恨不得六姑娘就在眼前,姐妹两个也好拿个主意。
明漪今儿换了一身,杏子红的衫儿配了葱绿裙子,淡淡扫了扫眉毛,手上戴了一对儿响镯,这对镯儿便是喜姑姑给她挑的,不见其人,便闻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