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说着,女萝进来行礼禀告,说是七娘子已经在云慕阁用了一点饭,过来请安。
“正说着,她便过来了,”杨谢氏掂量了一下自己手边新有的几个人选,想到这个庶女,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警告女儿,“你可不许说这样那样的不好,本来你妹妹便眼高于顶,不喜欢嫁人,这样愈发要做姑子了。”
杨怀如点了点头,觉得母亲忧虑过分,实在好笑,家里的这一点不堪除了至亲,谁会摆在明面上来说,对着兄弟姊妹,还是攀比炫耀的心更多些,只愿意展示自己的幸福美满。
杨徽音进来,她刚刚牛饮了许多的茶,现下唇色润润的,洗了胭脂,颊边生霞也合能压脂粉艳色,先唤了一声母亲,而后和长姐见礼。
“我与瑟瑟好久未见,真真是女大十八变,”杨怀如见她出落得这样好,吃惊是有的,“宫中繁华养人,可见一斑。”
杨徽音所用都是紫宸殿中人过手安排,无一不精细,她今日虽未大妆,但少女鲜妍,肌肤彻净,所着所佩,依旧比有孕而必须素简的长姐好上许多。
或许是旧日的记忆在,她下意识去想自己是不是穿得太好太招眼,又讨人嫌了,但那样的自疑不过一瞬,便消弭于无形。
“女傅们对学堂女郎一向关照有加,”杨徽音微露笑意:“宫中时有赏赐,金装银裹,瑟瑟便是不好,也被这些贵物衬得好了。”
内廷之事,外人总不得窥,杨怀如深以为然,她心里固然是羡慕的,略笑笑:“才和阿娘论及你的婚事,你便自己入瓮,这回和娘一道坐车,可没借口逃了。”
杨徽音今日虽然看得出忐忑,却未有对嫁人不耐烦的神色,她面对小娘随意些,半真半假讲了些事情宽她的心,现在要说第二次,心态多少平和了一点,躬身行礼:“母亲,瑟瑟来此,正为此事。”
外面还热着,杨谢氏虽然急着去,也不愿立刻乘马车往长公主府去,只是稀奇她今日开窍的反常,含笑道:“瑟瑟今日春风拂面,莫不是哪位郎君入了你的眼?”
杨徽音颔首,她轻声道:“母亲所料不差,确有其事。”
她回忆了一番最近暗示过的人家,杨徽音久居内廷,能见到且瞧得上的男子,必然不差,便点了点头,对她的直白没有恼怒,但不真实的惊奇还是有的:“不知是哪府的郎君,你阿爷可知道?”
杨怀如见母亲惊讶,也笑道:“哪一门哪一姓的倒不要紧,只怕模样生得再俊不过,否则上一回与……相看才多久,就叫七娘心折如许。”
杨徽音的乖巧一向是为杨谢氏赏识的,杨谢氏知道这个七娘眼光过高,做不出后花园赠金的蠢事,只像是听了极有意思的趣事,笑得步摇轻颤:“女萝,快出去看看,今天的日头是往哪边走,了不得,瑟瑟有一日竟也不想做女傅,竟会自己动心,挑拣郎君了!”
“是阿爷常见的,”杨徽音总不好说那人比阿爷只幼数岁,又是天下一等一有权势的男子,连阿爷都有好几次被他训得灰头土脸,不好意思道:“耶耶赞过他的,说他文武兼修,握瑾怀瑜,亦有风仪,是个极好的人。”
随国公奉诏进上的诗赋,圣上偶尔是会拿给她瞧的,上面的赞词杨徽音想想都脸热,她只拣了几句说,低头含糊道:“宫中过些时日或有旨意,女儿怕父母那时伤怀,也不敢不上告。”
女儿家主动说起这个也为难,她铺垫了些许,正要说起圣上的好时,却见杨谢氏已经变了面色。
往常这种令夫君赞不绝口的人,他回府怎么可能不告诉自己,杨谢氏虽然对丈夫的眼光一直没有什么疑问,可直到“旨意”二字传来,虽说每一个字都清晰,却有点听不懂,乃至忿忿。
“这是什么人家,做事这样没有规矩,”杨谢氏作为主母,只觉得蹊跷太过:“他家是先瞧中了你,直接请旨强逼,还是与你阿爷通了声气便请旨赐婚,天底下哪有做母亲还不知道,先将婚事定下来的?”
冒冒失失,急功近利,没有半点风度,连未来岳家也不尊重,骗了姑娘允诺就敢请旨,夫君是应酬醉酒迷了眼,才会觉得那莽夫好罢?
现下是到了去长公主府的时辰,然而她身为嫡母,忽然被庶女告知她有中意郎君也就罢了,偏偏直接到了落锤定音,只是知会她一声的地步,这怎么听怎么离谱。
杨谢氏本想发火,然而想到长公主府,勉强喝了一口薄荷凉茶冷静片刻,省得要动怒失仪。
她正欲让侍女扶了杨怀如起身赴宴,到马车上再向杨徽音好好诘问来龙去脉,院子里的杜媪却隔着门行了礼,恭敬问道:“夫人,国公爷和五郎回来了,听说七娘子在您这,正要过来,说几句话。”
杨徽音本来是斟酌过后,想说好些回也是麻烦,只禀告杨谢氏,他们夫妻一体,通个气也就足矣,或许不必自己往书房去忐忑,但现在父亲也到了正院,她不愿挨两份骂,只有安静等着的份。
随国公还未用午膳,但现在也没有心情,几乎是沉着一张脸,带着杨怀懿到了夫人房中。
杨怀如一归家便见到这许多矛盾,倒有些自悔无意间掺了进来,父母今日心绪都不佳,她回来哪里是舒坦放松,分明是又找了一份气受,行礼低声唤了一句父亲,便借口自己身子沉重步缓,先到马车上去了。
杨怀懿倒是很开心,对着姐姐们乖巧行礼,随后去扯阿爷的袖子,似乎是催促——都到了府里,圣上赏赐的珠子阿爷可不能不给,自己昧下。
杨徽音自然也察觉到了父亲的不善,但以为那大约是为了弟弟的读书烦忧,与自己暂且无关,她心中有事,也随在长姐的身后向父亲行礼。
然而随国公却冷着脸,侧身避开了她的礼。
他这一路上想了许多,日头的毒辣以毒攻毒,反而叫他心内的疑与怒渐渐平息。
前情后果相连,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瑟瑟,他第七个女儿,是在宫中有了造化、入了天子眼的。
这一分愤怒与惊恐交织的情绪,到最后也还是被理智不甘压倒。
事已至此,他问有什么意义,圣上势在必得,绝不可能令徽音嫁给别人,只会择日入宫,那么过程到底是怎样的,当年圣上驾临杨府,是否第一眼便存了别样心思,还重要么?
尽管皇帝与杨氏一门从前有许多不快,甚至说是仇怨,年岁等条件几乎完全不合择婿的准则,但往好处想,圣人如此爱重,杨氏又要出皇后了,随国公府终于有机会迎来第二次鼎盛。
就是有再多被欺瞒的不满,他也只能忍下去,甚至不能倾泻到未来的皇后身上,像是正常父母痛心询问那样,诘问个不停,一旦传到圣人耳中,只怕不会喜欢。
然而若那个男子不是天子,他作为父亲,又怎么会善罢甘休,眼睁睁看着圣上这种年长郎君玩弄引诱正当妙龄的女儿?
杨谢氏见丈夫侧身避开女儿的礼,那本来就不甚明了的思路就愈发迷茫起来,定了定神,才挤出来一个笑容:“原来国公爷是去接伯祷下学了。”
杨文远“嗯”了一声,勉强压下去心中所想,温和道:“不是说今日要赴长公主之宴么,怎么现在还不动身?”
杨谢氏想说的正是这一件,她隐约觉得丈夫或许是知道的,略带了些埋怨的口吻道:“还不是瑟瑟的终身,这孩子说了好些话,把我都吓到了,说您选中了一位极好的郎君,她亦心许,还说什么宫内近日或许有旨意来……”
还没等她抱怨完丈夫对自己这个主母的忽视不尊,质疑杨徽音这样直白来说的真伪,就被丈夫打断了。
“夫人不必多虑,确有此事,”杨文远握了握杨谢氏的手,聊作安抚:“说来话长,夫人且携女郎游乐,不必顾虑其他,等回来后我再细细说与你听。”
他那样笃定,令杨谢氏惊愕,几乎不能恢复往日镇定。
她看向杨徽音,见瑟瑟也是一般疑惑,心中那份谜团越膨越大,却也只能按捺等待,随口逗弄了杨怀懿两句,心事重重地携杨徽音赴宴。
杨徽音自己才真要吃惊,阿爷往常一向被蒙在鼓里的,否则也不会做出与圣上谈论自己挑选东床的种种,现下还没等她委婉说开,他竟然一点也不生气,甚至还避开了自己的礼。
难道圣人召他入宫,已经将原委和盘托出?
可圣上向来守诺,应该不会有这等事的。
然而等她走过父亲身侧,却又忽然被随国公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