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看着用饭,虽说两位女官什么也没说,只是添了一道试膳的步骤,但是杨家这一顿膳也用得别扭,末了等杨徽音用完,杨文远才缓缓放下碗箸,温声道:“七娘,阿爷有几句话想单独同你说。”
曲莲和竹苓见杨娘子没什么不愿意,便服侍她漱口,福身道:“那奴婢们先回云慕阁收拾查点,国公与娘子自便。”
她们本不需要做这样的事情,却是要做给随国公府的人看,和徐福来一道回去收拾,让皖月陪着杨徽音同去随国公的书房。
随国公很少叫女郎进到这里来,皇帝这一下将他打得措手不及,他本来没有那么贪心,自知只有勉强守业的本事,将心思花在子孙读书的身上,女儿嫁到门第差不多的人家,他这个当家人就算是尽了本分。
杨徽音也觉陌生,她进这地方的次数屈指可数,随意瞧了瞧,觉得格局摆设和前几回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父亲再也不是坐着同她说话,她坐在那里喝新煮的茶汤,闲在在地看他在地中间徘徊。
即便杨文远斥退了所有人,就连院中婢仆也不能靠近,送过一次茶后不许再添,她也没像是以前那样忐忑——大抵是心里有了底,父亲不再是她的天,她却要做父亲的君了。
“七娘,这到底是何时的事情?”杨文远终了缓缓开口:“按理来说,禁宫宽阔,就算你在禁中读书,与圣人应该也是无缘再见的。”
他将女儿托付内廷,却未曾想过她会和天子产生什么纠葛。
“阿爷,圣人说是十日后会有命使到家,您预备着就是了,”杨徽音面对父亲的诘问,稍有一刻的心虚,从前怀着秘密说不出口,现在人尽皆知,倒也没那么慌乱,“事情已经如您所见,当初如何,真的还重要么?”
杨文远默然,圣上要立,杨家没有挑选回绝的余地:“便是不重要,你也该叫爷娘心里明白,我到圣人面前,甚至谈起过为你择婿的衡量,卢家的七郎君入宫讲学,岂能不对陛下禀明实情?”
圣上欲与他做翁婿,才会有此一问,像是普通人接过杨氏的例问,他现在回忆起来,简直就是字字踩在陛下的逆鳞上。
——现在描补非但没什么用处,反倒可能会越描越黑,皇帝已经明明白白地晓得,若他不是君主,自己是完完全全不愿意与君主做翁婿的,哪怕他曾经起过送前面一个女儿入宫的心思。
“圣人也说不知者无罪,他不是那样容易记恨的人,既然要结亲,圣人不会计较这些的。”
杨徽音记得圣上与她说起过与父亲的趣事,想一想圣上前一刻还在榻上与自己拥卧,下一刻便与父亲说这些,面上也有些羞赧:“家中有意替我议亲,是十三岁便起的,可圣人与我私下往来,原也不过两三个月。”
杨文远本来见到女儿似乎多了一点女人韵致,想问一句“圣人可有用强?”,后来便咽下去了,斟酌道:“是你主动心许,还是圣人无意中瞧中了你?”
这些话他很想叫杨谢氏来问,这样还能探一探女儿是否已经失了身子与天子,两人有没有避子,或者在宫中还做过些什么事情,但嫡母终归不是生母,云氏的见识以及与自己的默契不如夫人,问也不得章法。
“自然是我主动,”这一点杨徽音怕父亲误会,嫣然一笑:“您也知道,圣上为人温和克制,我言语举动略有失当都要脸红,我若不开口,只怕圣上永远不会说出口,只怕教我为难。”
她还太年轻,哪怕举止和礼仪都有人教导她,但第一次对男子生出的爱意,即便是有心克制自己的分享欲,但说起他时那从心底自然而然流淌出的甜蜜与欢喜完全遵照了本能,对他有十二分的美化,是无法遮掩的爱慕。
关于圣上只要被人亲一亲颈项,便有激动的秘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了这样委婉说法说给父亲。
权力巅峰,又是千依百顺,还生得好,或许与后妃相处确实也能讲甜言蜜语,女儿会陷进去没什么奇怪的。
杨文远很想说自己并不知道圣上还有这样害羞的一面,想教瑟瑟回忆一些老随国公在世的事情,皇帝固然温和,但只是他想要呈现给臣下的形象,并不意味他允许旁人的忤逆,和她口中温和的代表当然大有不同。
“七娘,你要明白那是陛下,”杨文远道:“天下男子都是一般薄幸,你现在正青春,又肯主动,圣人享受也愿意宠你,可立后这个口子一开,你往后的路就会艰难许多。”
“圣人年长你十五岁,你大婚后要替圣人尽快生育一个皇子,嫡长子总归贵重,可是无论你怀孕与否,臣子们都会劝谏陛下继续广纳后宫,”杨文远苦涩道:“你的骨肉与杨家,都会成为宗室的眼中钉、肉中刺。”
当家主母只需要处理小妾与外面的一些来路不当的女子,但她往后要面对的,很有可能就是贵女云集的后宫,不仅仅要处理与嫔妃争夺东宫之位、服侍太上皇与太后,而且还与宗室男子为敌。
“圣人本就是有主见的人,他不会因为我有孕或是无子就纳妃的,”杨徽音倏然起身,想起来杨怀如抚着腹部与杨谢氏抱怨,她抿紧了唇:“阿爷以为圣人会和我那几个姐夫一样么?”
“您说的这些,圣人早早便说给我听过,”她被皇帝养了许久,傲气也是难免的,“若是我瞧中的男子与旁人没什么别的差异,那我自然会听从家里的安排,圣人是年长些,但又不是行将就木,您便这样肯定,圣人天命不永,不能待我与他的子孙长成么?”
杨文远深深看了她一眼:“刚过易折,你这样小孩子的心性更不容易叫人放心了。”
但凡有一丝可能,萧氏子孙都不会放过觊觎皇位的可能,何况圣上之前的清心寡欲,很给了人一些希望,因此这些年风平浪静,寄希望于皇帝抱养中宗兄弟的后代做嗣子,兵不血刃地恢复萧氏神器。
他压低了声音:“圣人难道还与你说过他并非上皇,也不是中宗皇帝的亲生骨肉,而是郑太后与外臣苟合,生下的野||种么?”
这样的流言一直都有,特别是中宗皇帝独爱郑氏,以太子类比,悉心教养她的儿子后忽然冷落,收回立其为东宫的意愿之后。
但是碍于上皇与圣人权柄在手,这一对兄弟起码表面融洽,不能坐实这种言论。
真正敢断定流言真假的人几乎都已经死绝了,只是皇帝的身世有这种令人不齿的疑云,萧氏的余下男子,哪有不生出觊觎野心的?
“阿爷,你疯了!”
哪怕她爱慕的人不是君主,也没有人能容忍自己愿意托付终身的夫君被人这样称呼,她被瞬间激怒,对自己的父亲亦怒目相向,很有几分犀利的咄咄:“陛下如今尚与您有君臣之分,若真如此,上皇怎么同意他继位?”
她气得几乎说话都有些发颤,咬牙切齿道:“便是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是又如何,我只知道现在确确实实是陛下坐在那个位置上,做得也没什么不好,太上皇固然是萧氏子,阿爷难道觉得自己比上皇更有资格决断评判圣人够不够格做皇帝?”
“中宗也是萧氏血脉,可天家骨肉谋逆的少么,十个皇子,便反了五六个,”她冷冷道:“天下人挣扎温饱,可没空闲觉得圣上是野||种罢,那些宗室谋逆,难道是为了家国大义,还不是为了自己一逞黄袍加身的私欲!”
杨文远被她突然像是一只暴怒耸毛的母猫般仇雠相视,一时间惊觉女儿的心大约已经完完全全偏到皇帝那里去,不能再以自家人度之,也不好说上皇的所思与旁人似乎有些差异,大约是从高台上寻欢坠落,摔坏了脑子,又或者被郑太后下了蛊,才肯如此。
“七娘,你是我的亲女儿,若是外人,你以为我会与旁人说这些杀头的话?”他迟疑片刻,终于唉声长叹:“我心里总觉得有些对你不起。”
就像是怀如低嫁的不甘,她嫁得高也未必就是件好事,他甚至不敢问一问她,是否是他这个做父亲的缺失太久,才会依恋圣上这样的男子。
杨徽音本来以为关起门来她还这样无礼,阿爷一定会生气,然而到最后他却退让,叫人感到意外。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她的声音终于柔和下去,行礼告辞,“阿爷这些年既然不能爱我如掌珠,那么不妨以后也将我当作一般的出嫁女,少管些女婿的内帷。”
杨文远默然,她当然不是一般的出嫁女,自己也不能不管皇后的生死,只是不能再摆父亲的威严,要换作臣子的恭顺去关怀,杨氏与皇后以及未来东宫从现在起便是紧密结合的,他不扶持自己的外孙做皇帝,难道还要像父亲那样么?
——想来当年一心匡扶宗室的父亲也想不到,随国公府有朝一日竟会成为帝后的铁杆拥趸?
“七娘从宫里回来也累了,”杨文远掩起颓色,也不欲将这样令人不悦的话题再继续下去,点头应允:“好生歇息去罢。”
“以后阿爷还是照常为陛下做事,该给杨家的尊荣一点也不会少,这毕竟也是给皇后的体面。”
她忽然有些寂寞的寥寥失落:“您也该往好处多想想,若是圣人当年狠绝,咱们家的坟头草不知高有几许,哪有今日挑三拣四的份?”
皖月远远候在外面,等娘子出来,院中空空无人,等杨徽音步伐略有些迟缓地从书房出来,她忙迎了上前。
“娘子这是怎么了,国公爷现在总不会训你的呀!”皖月能瞧出娘子的不对,见她若有所思地走着,不觉害怕:“您脸怎么红了?”
“叫长随们进来伺候国公罢,”杨徽音摇摇头,她能觉察到自己心内仍有残余的亢奋,脸红是正常,虽说她也讶于自己怎么敢毫不客气地说出那么一连串的话,但却只道:“没什么大事,咱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