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缓缓,杨徽音也头一回戴上天子后妃常见的黑纱帷帽,端庄安静得像是一尊雕像,供臣民瞻仰,她有些担心怀懿这孩子热起来要闹,路上悄悄遣人问过,得知没有倒也安心。
朝阳长公主从来都是快快活活,皇帝因她是女郎,倒也不会安排差事与她,指望能孝敬陪伴,做上皇太后的开心果就足够,这一回出来却随了一个小孩子,总是新奇。
他不算重,于是她揽他同坐,夸赞他乖:“好孩子,你和你姐姐真的像,就是英气了一点。”
杨家的人平日里穿着不会过分讲究,但是因为随驾,随国公府特地又做了一身秋日的衣裳给五公子。
人靠衣裳马靠鞍,杨怀懿穿了这样的衣服,也神气起来,只是头一回离满身香奢的长公主这样近,他有些拘谨地抚摸长公主衣袖:“殿下要是穿胡服也显得精神,当然现在也漂亮得像是天仙。”
“你倒会说话,叫我姐姐就好了,娘娘是我皇嫂,一家人也不必太拘谨,”她莞尔,侧身却瞧见一直随行在后面的宇文冕,道了一声:“阿冕,去拿一点水来。”
宇文冕一向是对长公主言听计从,甚至如婢仆,听她要水喝,将怀中水囊拿来,道:“殿下请用。”
但他跟上来的时候,却瞥了一眼长公主怀中的小郎君,甚至是剜了他一眼。
那是皇后的同母弟,是他应该交好的对象,也是一个小孩子,但是他莫名就是不喜欢。
有些人见第一面,就互相存在敌意,虽然说毫无道理。
他自省,非要找出些不叫人喜欢的地方,大约就是这人的小叔叔原先险些成为长公主的驸马。
而且他年纪渐长,只能避嫌立于殿下身后,而这个小孩子却能因为姐姐在圣上面前受宠且年龄小,可以与长公主说话。
朝阳长公主却将水递给了怀里的小孩子,“娘娘管你叫伯祷是吗,伯祷,喝水吗?”
杨怀懿原本吃了一小块长公主给的酥垫腹,正有些口渴,很高兴接过公主的水囊,抬头却迎上宇文冕的目光,有些冷的厉害。
他也懂一点察言观色,摇摇头:“我不喝,殿下身边人会不高兴的。”
“你不高兴?”
宇文冕当然不会在帝后礼佛这样的日子里说不高兴,否认:“臣没有。”
朝阳长公主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宇文冕确实冷着脸,转头和杨怀懿道:“没事的,阿冕一直就是这样,你喝好了,他不会计较的。”
杨怀懿于是仰头喝了一大口,朝阳长公主对带一个乖巧的小孩子还是很有耐心的,她和杨怀懿说起宇文冕,“这是圣上从前的伴读。”
宇文冕闻言才神色缓和些,但却不再接过那只水囊,只教杨怀懿自己抱着。
有这么一个杀气腾腾的护卫在侧,他就是想耍小孩子的脾气也耍不起来,更何况在长公主面前,他也不想叫殿下觉得自己幼稚。
然而日头太足,路上颠簸,他昏昏沉沉的,依偎在朝阳长公主怀中,竟然甜甜入睡,沉沉无知。
再醒来居然想吐,他不再坐于殿下身侧,而是被男子扛在壮硕肩头,铠甲因为日光变得过热,更容易中了暑气。
大约察觉到了他醒来后的扭动,宇文冕拍了拍他的股,冷声道:“别乱动。”
那手劲之大,几乎叫杨怀懿以为他在打人。
……
帝后进过香,彼此分开,杨徽音本来以为寺里的僧人会将自己引到接待女客的静室,然而僧人所指,却是一处更深的殿宇。
殿宇深深,明灯千盏却显得空旷,易令人生出惧意,杨徽音心存疑虑,那僧人却合十道:“圣人欲令您与净空法师私下见一回面,若有疑惑,法师亦可为娘娘解答一二。”
杨徽音虽然不信,但是皇帝已经试着让她来过见几回,总不好拂逆郎君美意,点头应允,“既然是圣人说的,那我便过去好了。”
侍女与内侍留守门外,殿内静谧,她须得转过身,才瞧见侧处坐着的僧人。
杨徽音固有的印象里,能叫皇帝信服的大概都是些面目慈善的白胡子老人,然而令人意外,这位净空和尚很年轻,相对于主持这个位置而言。
他见贵客到来,起身恭迎:“娘娘万安。”
杨徽音也客气,半掀开帷帽答礼:“法师不必多礼。”
净空法师并非是望闻问切的太医,但是依旧将皇后的面容打量了一番,他目光平静慈悲,不含侵犯意,杨徽音索性将帷帽拿下,笑吟吟道:“大师是要为我看相摸骨?”
他平静道:“娘娘最近正逢大喜事,却心绪不宁,贫僧说的可对么?”
皇帝要成婚是天下皆知的,至于心绪不宁……要是没什么问题,她也不会来这里了。
但她却道:“大师说的不差,我确实有些夜梦不安的毛病。”
“娘娘与圣上确实有些夫妻缘,”净空失笑,见杨徽音不解,请她坐下,亲手从咕嘟的茶炉里撇去浮沫,奉茶与她:“圣人从前也得过类似的病症,百思不得其解。”
“圣人也有过?”她吃惊,又不信:“圣人从未和我说过这一节,你怕不是在唬我。”
“娘娘或许不知道,今上还在东宫时,也是不信鬼神佛道的,贫僧作为主持觉明法师的随行僧人到宫中奉太后命为东宫祈福,才第一次得遇今上。”
净空平静道:“圣人那时节没由来地烦躁,且私下搜集女郎八字名姓,大约便是为了娘娘。”
“那个时候我不过是个小姑娘,说话还不利索,”杨徽音还从没听皇帝提起他御极前的事情,将信将疑:“圣人也没有见过我。”
丝毫没有交际、甚至皇帝与随国公府还是仇人的情况下,圣上大约正是鲜衣怒马,哪里会为了她伤怀?
净空却笑道:“夜梦本是常事,娘娘为何烦忧,圣人自然也为一样的事情。”
杨徽音和圣上讲过许多梦里的细节,但大多数时候也只以为自己是否只是历了一场特别的梦,始终未完全信过,她默然片刻:“是圣人讲给师父听过么?”
“圣人并未透露太多,不过后来却又改了主意,”他道:“娘娘的梦境,贫僧有幸多年前听过一场更长久的,圣上说,娘娘若是愿意,贫僧权作一回讲戏人。”
他道:“不过当年圣人为情所苦,贫僧始终觉得知道得太明白未必便是一件好事。”
“有时候太过清醒明白,总会有些淡然厌世,觉众生辛劳一生,亦不过重归尘土,”净空忆起当年事,觉出几分年轻气盛时的遗憾:“圣人很想再见娘娘一面,不过随国公府里的七姑娘委实太小,纵然圣人已经不愿重蹈覆辙,但论迹亦是失礼。”
皇帝做东宫的最后一年,忽然脾气有些古怪,这让宫闱有些隐隐的不安,他自己也难以安宁,想要寻出梦中之人,是以很叫当时的帝后不理解,以为他是否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