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灯看着温和,照在邪魔身上,却如同眼被刀刺、身受火灼。叫人忍不住想抬手遮掩、想仓皇避让。
但乌行雪既没有抬手,也没有转身。他只是半眯着眼,在刀刺和灼痛中看着灯罩上的字。
他听见那个曾经雀跃地说着“你们是神仙”的姑娘,用一种老迈的语气轻轻问道:“你……是人是鬼?怎么在这荒山里转?”
乌行雪先前为了避人而做的易容早已消,如今的模样与数十年前别无二致,但老人并没有丝毫反应。
那个曾经在人群里将他和萧复暄一眼认出来的人,如今满眼皆是陌生。
确实都忘了,确实无人再记得他了。
他看着老人警惕的模样,看着他们曾经送给她的灯,静了良久道:“我只是在山间迷了道。”
他没有答那句“是人是鬼”,这问题如今听来实在难答。他顿了一下,冲老人说:“还要行路,不多叨扰了。”
他说着便抬了脚,眸光避开那驱灵灯,要往南去。
他身上的邪魔气总会在入夜时变得更重,寒风一吹,甚至会觉出饿来。
那是邪魔的本性。
他不想在这处地方表露出这种邪魔本性来,因为这里曾经有过一些故旧往事,因为身后照着那盏萧复暄所做的驱灵灯。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他就要离开时,天边浓云滚滚忽然响起了一阵冬雷。
那时候的乌行雪还不知道,这样的惊雷天里,尤其是夜里,低劣一些的邪魔还有另一种本能,叫做“朝圣”。
它们在浑浑噩噩之际,会下意识朝附近邪魔气最浓最重的人靠近,就像百虫乍惊。
于是,他终究没能清清静静地走出山道。
那阵雷响落下时,天际蓦地一暗,与夜深时分无异。原本寂静无声的山脚荒地忽然响起了沙沙声。
那声音就像无数东西在朝这里极速窜行。
后来的乌行雪才知道,那是远处城镇正在闹一场不大不小的邪魔祸乱,祸乱中的邪魔在惊雷声下依稀嗅到了他悄然逸散的气息,控不住本能,纷纷调转脚步前往山里。
那是乌行雪第一次经历邪魔“朝圣”,数以千百计的低劣邪魔由四面八方窜围向中心……
他就是那个中心。
他听到老人在惊呼,提着的灯左右晃荡着,那道让邪魔不舒服的灯火始终落在他余光里,照得他眼睛涩得发热。
驱灵灯对于三两邪魔来说效用很大,但落到成千上百的邪魔堆里,便只寥寥。那乌乌泱泱的邪魔稍稍僵了一下便直窜过来,速度之快,如风如影。
它们并不掩盖自己身上的邪魔气息,数以千计扑过来时,那气息浓重得就像泥沼,将乌行雪缠裹进去。
他顺手折了一根树枝。
熟悉的剑招扫出去时,那些邪魔避闪不及,被清冽又寒凉的剑意横剖而开。
那一剑就像是撕裂了沉黑幕布,低劣邪魔叫得歇斯底里,声音在山坳里回荡。它们会模仿人声,会假意哭叫。
乍看过去,就像是无辜百姓间杂其中,在剑招之下身首异处,滚落在地。
其中一颗头颅滚到了乌行雪靴前,浓黑的邪魔气从断裂的伤口处流散出来。
那一刻,乌行雪眉心一跳。
他定定地看着那张与活人肖似的脸,又下意识回了一下头,朝那个老人以及她手里的灯看了一眼。
等他再转回头来,就见那颗断裂的头颅已经显了原型,露出了低劣邪魔阴物的古怪模样。
他垂眸看了片刻,忽然丢掉了手里的树枝,弃了剑招。
下一刻,蓬勃凌冽的冰霜寒气从他两手之间陡然扫荡出去。那风所过之处,所有邪魔都挂了一层白森森的霜。
它们被冻得打了个激灵,又嗥叫一声,朝乌行雪直窜过来。因为没有被剑气直直剖开,这次它们得以窜到了近处。
它们刚张开口,露出沾了血的牙,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抵住了头。那苍白手指猛地一曲,就听撕心裂肺的惨叫从低劣邪魔的喉咙里挤出来。
就见它们浑身一震,过于突出的眼珠就慢慢浮上了一层死气。再接着,寒霜就从它们头顶蔓延下去,瞬间包裹了它们全身。
乌行雪丢开一个,又攥住下一个。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他陡然惊觉再没有新的邪魔扑上来了。
彼时他手中还攥着一个邪魔的喉咙,那邪魔已经死透了,眼珠却一转不转地看着他。
乌行雪皱了眉,正要松开手,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地顺着手指涌进血脉里。那个被他攥着的邪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没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具空空的皮囊。
与此同时,他之前隐隐泛起的饿意平息了一些……
他眼皮一跳,忽然想起曾经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话。
传闻说,世间邪魔多以活人为食,找不到活人时,也会冲同类发难,灵肉皮骨都不放过。
这同样是邪魔无法更改的本能……
而就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邪魔之躯已经比他先有了反应,更多倒下的死物开始逸散出邪魔之气来。
那是一副令人肝胆生寒的景象——
荒野里,数以千计的邪魔在不到片刻的时间里全部丧生,它们周身裹着白霜,一眼望去像忽然而至的雪,盖住了这一片囹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