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卷起长衫前摆系到腰间,抬手拔了束发木簪收入袖中,吹着山风畅快许多,“我不生戾气,旺财哪能这么乖,一叠小辈,老夫实在不好动手。”
“先生当真不再拿剑?要是旺财不在,你又被一堆人拿刀砍,我可是救不了你的。”
山风清爽,我鼓着袖口往下跑,仿佛真有人在后拿刀追我。这样一想,觉得很乐,乐极就要生悲,从天而降一道身影杵在我前路。突然拦路的实在是不地道,眼看着我就要撞上去,或者被撞下山坡发生意外阡陌事故。
我脚下发力,生生踩入草根,入土三寸。步子住了,散乱的长发同衣袂一起荡得彷如一副狂草。
“掌门师兄功力如昔,风采亦不减当年。”蜀山的女长老直直注视我,“师兄不用剑,可还是介怀当年之事?”
我吁出口气,“你这般缠人的功夫倒也不减当年。剑在心中,何须表象。”
“这么说,二师兄还是怨我和飘涯子大师兄当年做下对不起你的事,你迟迟不归蜀山,神隐多年,让飘涯子师兄即便做了掌门,也入不了蜀山正统。他这辈子都是个代掌门,这辈子都拿不到蜀山令。”
山风凌冽,我不得不整理一下衣衫头发,抽空答道:“这话不要说得让人误会。你们爱怎样怎样,我早已不理会。至于你们做得对不对,且问蜀山葬骨台,若能安然无恙走入葬骨台,那枚蜀山令自然会佩到试骨人的身上。”
女长老似乎生了气,“师兄以为我不知道这是糊弄人的传说?根本不可能有人安然走入葬骨台!师兄你不也没走过么?你的蜀山令还不是当年师父直接传给你的……”
“嗯?我的簪子呢?”好不容易在山风中挽了个髻,却发现袖子里找不见了发簪,想来是刚才颠下山把簪子给颠掉了。
女长老却变脸了,“师兄你丢三落四不会是把蜀山令弄丢了不敢回蜀山,故意拿骗三岁小孩的鬼话来骗我吧?”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在草堆里扒了一会,还是没找见,只得放弃,很可惜地放下挽得不错的发髻,严肃地看着女长老,“蜀山令,要么师承,要么舍身试骨。当初我有师父在,傻了才去葬骨台试骨。如今师父不在了,你们除了去试骨,还有其他选择么?”
“有。”女长老沉默片刻,又扑通跪下,“请太微师兄回蜀山归掌门位。”
我绕过她,直接奔下山,“我要赶回去吃晚饭了——后会无期——”
“师兄你收养魔童,纵兽行凶,明日就得上江湖恶人榜榜首,带累我们蜀山,我们后会有期——”
火急火燎赶回桃花坞,当头被大徒弟抓个现行。
“师父你又跟人打架了?头发都打散了!师妹快给师父灌药!药不能停!”
☆、第3章 右拐是青楼
旺财虽然是只懒狐狸,但只要进入战斗模式,就非要把敌人一个个啃趴下才住嘴,只要站着的都趴下了,它的战斗模式就会自动关闭,它就会大摇大摆地甩着尾巴转身离去,深藏功与名。
当然,旺财啃人只啃衣裳,越名贵的衣裳啃得越彻底,让你无处遮羞。人类的臭皮囊,它是不屑的。所以我同阿福回到桃花坞的时候,旺财已经蹲在桃源渡了。这说明一件事,我同阿福半道上迷了路,岔路口上,我们决定抛铜钱选择一条路,两人各自掏了一阵掏钱,才想起来桃花坞的人从来没有私房钱,就在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捡来的小包子撒开两条短腿替我们做了选择。相当显然,捡来的豆丁就是不可靠。
走时我们两人一兽,回来时我们三人一兽。一见我披头散发的模样,大徒弟二徒弟齐齐吃了一惊,接着便往我嘴里灌了一碗我还没来得及分清是什么的药。
二徒弟一边给我梳头一边泪流满面:“师姐嘱咐你多少回了,不要跟人打架呜,疼不疼呜,你身子这样弱还被人打呜……”
我被满嘴药苦得发颤,“你们再这样给为师灌药,为师早晚一天被你们药死。”
大徒弟仔细检查我有没有把药喝尽,一滴药汁也不准剩,“两年前师父出去跟人打了一架,回来不喝药,结果呢,整晚发烧说胡话,那时师妹还小,以为你要撒手人寰,吓得哭晕过去。一年前师父出去又跟人打了一架,回来喝药,偷偷倒掉了半碗,结果呢,后半夜发烧神志模糊连话都不会说了。师父今天打架回来,谁知道今晚会不会再闹一场,为了保险起见,天璇,再去熬一碗。”
生无可恋。我靠在桌边,撑着头看桃林。
大徒弟片刻不让人安宁,“师父先不要摆出你那生无可恋的样子,先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一手指向矮几。
矮几上趴着一个衣衫褴褛肉呼呼的家伙,将头埋在一个大海碗里,左手握着一双长度超越她脑袋的筷子,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扒着饭。以正常人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埋头吃饭的后脑勺。
我险些忘了还捡回来这么一个活物,原本是打算喝完药就去用饭,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那份饭已经被人扒拉到了底部。她见吃到了海碗的最底层,抬起脑袋离开,立即投入到另一碗番茄鸡蛋汤里埋头吸允。
大徒弟此时有些痴呆了,我不能跟她一样痴呆,立即上前从那小饕餮手里抢回半碗汤,汤碗里鸡蛋花被吸了个干净,番茄堆在左边,葱花和姜末堆在右边,泾渭分明。我实在无法以自己的现有知识水准推断这是用什么嘴法做到的,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这小半碗番茄葱花姜末汤喝完。
小饕餮站一边看我喝汤,顺便打了个带有蛋花味的香嗝。我放下碗,略犀利地看着她。所谓无知者无畏,她便大无畏地迎着我的视线,两只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纯粹得无一丝杂质,黑白分明,明亮异常。原本以为是个人人得而欺之的小包子,谁承想竟是个碗碗得而食之的小饕餮。我略忧郁。
跟大徒弟略去前因后果只捡细枝末节讲了一遍,表示这是个被人欺负的走失儿童,碰巧被我捡到了。
大徒弟当即表示:“走失的小孩啊,定要寻到她父母,还给人家。”
我点头赞同。
小饕餮微微垂下脑袋,不知想些什么。
晚饭毕,交代两个徒弟给小饕餮洗个澡换身衣,再看顾着她一起就寝,我便回到自己桃林深处的独立住所。月色清淡,桃林上方笼着一层薄薄的雾色,显得清冷。这里的景致看了十来年,按说早已没有了新鲜感,可还是驻足观赏了一会儿。总觉得江山风月的恩赐是有期限的,也许看一眼就少一眼。
回到房中,看了一小会儿书,便浑身乏力,倦意来得比预料中的快。倒回榻上,头一沾枕便快速入了眠。梦境里,旺财为了一只鸡腿跟我绝交,不再担任我的坐骑兼恶宠,将我抛在茫茫山颠迷了路。山雾中,却有无数的鬼魅在深情呼唤:“慕太微……蜀山欢迎你……”“掌门,我死得好惨呐!”
无数的触手自山雾中伸来,拽住了我手腕,“掌门,快下来陪我……”
去你二大爷的!我一个翻腕,将那鬼手一拍一拧一扭一甩。
“哎唷,你个慕小微,烧成这样还如此凶猛,看来一时半会死不了。”恶鬼现出熟悉的嗓音,一指点住我额头,“醒来!”
我自鬼境中挣脱,朦胧中见一个黑影立在我床头行不轨,当下招呼他一记黑掌,他还手来挡,我倏然起身再挥出一掌,他撤开一步,右掌与我回击,左袖一扬,点亮了桌上油灯。
“啪”的一声脆响,两人合掌一击。灯火下,我退坐回榻边略感无力,他亦退到桌边手扶桌缘。
“慕小微多年不见,你的身体还是这么乱七八糟。”桌边的人立即恢复翩然貌,假装没有方才被我击退的狼狈,一身紫衣略显风骚。
我稍稍平缓气息,“扰我清梦,没打你个魂飞魄散便该知足。”
“你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慕小微,强弩之末就不要这么逞强了,再这么凶残小心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我紫阙轻侯千岁忧是送来给你打的么?”这夜半来客不客气地拉过椅子坐上,“你确定做的是清梦,不是鬼梦?”见我不理睬,他倒了杯茶水送过来,“哎呀不要这个样子嘛,这么多年不见,你就不表达一下对我的思慕之情什么的?我扮个鬼吓吓你也是情趣啊你懂不懂?”
“废话少说,来做什么?”我夺过茶水灌下去,嗓子顿时好受些。
“来看看慕小微还有几年可活呀,免得某一天骤闻你芳逝的消息,我没有心理准备不堪打击……”
我作势要躺回榻上,“抱歉得很,老夫很困,没空陪你诉衷情,桃花坞出门右拐小镇有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