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着脸跟着她进去的时候,她已翻到榻上去盘坐着,抱着枕头笑嘻嘻地望着他。
这小模样……
谢昭站在榻前抱臂冷睇着她,想再就她不穿鞋就跑的事说她两句,她先一步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坐嘛官人,奴家错了行不行?”
谢昭额上青筋暴起!
方才的沉郁还在心头未散,又被她这样子弄得难免想笑。他这心绪复杂的,都快复杂成过年时刚出锅的排叉了。
她还接着拽他:“坐嘛坐嘛,有什么不高兴的跟我说……你饿不饿?饿了我给你做吃的去!今晚我自己做了个酸菜肉丝米线,清爽味美!”
南屋的一扇窗并未关紧,她娇滴滴的声音一直飘出去。
窗外的墙根下,豆沙听得直打了个寒噤,然后就笑,低低打趣说:“真够腻歪的!”
她被拨到阮娘子身边的时候,阮娘子还只是个御膳房的宫女呢。这几年下来,豆沙清晰地感觉出雪梨越来越能拿住事,只不过一到陛下跟前吧……就这样!
豆沙听着里头的动静笑了阮娘子好一会儿,末了觉得自己得进屋守着皇子帝姬去——看样子阮娘子今晚是要这么跟陛下赖着了,那边小孩子得有人看着,不然滚下去摔着就糟了。
她走了两步,却见一同当值的杏仁没动。
“……杏仁?杏仁!”她连唤了两声,杏仁才回过神来,望一望眼前半开的窗,扭过头来跟她进屋。
☆、第160章 生死
十月末,皇帝的二十六岁生辰刚过两日,长乐宫中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哀伤。
皇太后曲氏昏迷着,她睁不开眼,但也能隐约听见御医说的话。
御医叹着气说,此番大抵是不行了,现下只是用参汤再提一口气。
身边有几许哭声,有宫女宦官的,还有谢晗的。
长长地缓了几口气后,皇太后勉强挣了眼:“阿晗……”
“母后。”谢晗赶忙上前,跪到榻边静听吩咐。
皇太后复缓了缓气:“你皇兄……”
“已差人去紫宸殿回话了!”谢晗眼中泪如雨下。他的心突突跳着,每一次都击出许多不安:差人去紫宸殿回话了是不假,但皇兄会不会来,他不知道。
皇太后一声长叹,阖上双眼,心底说不出的自嘲。
谢昭,她的长子,她也不知还能不能把他看做“儿子”。不过……罢了,纵是不能,也是她自己一手酿成的。
她已经为这个愧悔许久了。最初时,她满心的希望,觉得这一切都还能挽回,时至今日,终于不得不放弃了。
仔细想来,那时满心的希望,其实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知子莫如娘。她再不喜欢这个儿子,也到底还是了解他的。他早已是大齐的皇帝,他的一举一动,皆是以大局考虑的。
屈指算来,这也是她逼的。
他曾经也是天真满面——如同他的儿子谢沅一样,眼底清澈、笑意无邪地在她榻上爬着。但那时,是她……是她自己对他满心的厌恶,连多看他一眼也不肯,太后有意让他们母子亲近,她却每次都只留他一刻,便立即让人把他送回去。
转眼间,过了二十多年了。她细细回想自己有多少日子是真的把这个儿子当儿子看的……竟然想不出什么。
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视他为眼中刺。尤其是在谢晗出生以后,她总觉得只有谢晗才是她的儿子。偏生先帝器重长子,她无数次地为此切齿,觉得谢昭如是夭折了就好了。
那么穷凶极恶的想法……现下她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可怕。
她好像真的忘了,那也是她生出来的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她实在是伤他太久了。
那些御令卫的死她都是知道的。她明明知道那些都是他的亲信,也知道下这般狠手的是自己的兄长。她这个当太后的,明明一句话就能把兄长拦下来——只要让兄长知道她这个妹妹也是站在皇帝那边的,就够了。可她没有,她冷眼旁观了许多年,甚至在听说他们死状的时候有过快意……
她觉得,那时她一定是疯了。
“殿下。”张康疾步入了殿,在谢晗耳畔禀话,“圣驾已至殿外,但……”
他小心地看了看太后,将声音压得更低:“陛下似没有进来的意思。”
“我去请……”谢晗说着就要起身出去,衣袖忽被一拽。
他愕然回头,是皇太后紧紧攥着他。
“算了。”皇太后一声轻笑,心底正涌现的想法与现下的情况撞在一起,让她疲惫不已,“不必去了,他顾虑多,逼他无用。”
“母后……”谢晗抹了把眼泪,却听得身后一阵惊问圣安的声音。
他猛回过头,寝殿门口的一道珠帘外,兄长的身影清晰可见。
“皇兄。”谢晗心下一喜,“皇兄请快进来,母后她……”
他的话突然停了,那身影纹丝不动的样子让他惧意又生。
榻上,皇太后眼底一片黯淡。
他到底是不肯进来的。到了外殿,是不想让旁人知道他连长乐宫的门都没进,指责他不孝。
——她突然觉得自己如此清楚他的心思,也是如此可怕的事情。
皇太后无声地喟叹,慢慢地将头转向墙壁。
皇帝站在帘外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