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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节(1 / 2)

司法参军邓楷说,魏铮的两个儿子身上有几处被殴打的瘀青新伤,但那间铺屋里桌椅杂物摆放都好好的,看不到撕扯扭打的迹象。尸体应该是从别处搬来的。而那猪市三面都有人家住户,若要殴打杀人,只有南边最僻静,这片林子无疑是最便宜下手之处,尤其是夜晚,极少有过路人。凶手恐怕正是躲在这片林子里,等魏铮两个儿子经过时,猛然跳出来,将两人扼死,而后用车运到猪市,搬进那间铺屋。

但是,魏铮两个儿子寒食前已启程去了西蜀,怎么会深夜经过这里?若他两人是去西蜀途中遇害,凶手又何必将尸首运回汴京、送到猪市铺屋里?而且两人身上瘀青是新伤,仵作推断死期最多不过一天。

看来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魏铮的两个儿子并没有去西蜀。

但他们为何要谎称去了西蜀?

冯赛忽然想起之前听说过的一些传闻。汴京猪行曾发生过些怪事,十多年前,猪行原本有五大猪商,但短短两三年间,其中四大猪商都遭了奇祸,一个失足溺死在井里,一个全家得了怪症死了大半,一个喝醉酒睡倒在猪圈里被猪压死,一个家里着了火灾,四大猪商相继败亡,只剩了魏铮一家独大。不少人疑心是魏铮做的手脚,官府也曾查问过,不过没找见丝毫证据。

早上在开封府和魏铮面对面时,冯赛就觉得魏铮的目光十分阴沉,生铁一样,让他不愿对视。那四大猪商相继遇祸,恐怕真的并非偶然。魏铮一家几乎占尽京城猪行生意,其他小猪商远远难以相抗,这么多年霸道惯了的,却被那个朱广截断货源,接连戏弄。以他铁硬的性情,自然十分恼恨,因此——

不是朱广要杀魏铮两个儿子,而是魏铮要杀朱广。

杀人事大,魏铮行事老练,自然不愿假手外人。为求隐秘安全,他恐怕便让自己两个儿子去杀朱广,因此才让两个儿子寒食前谎称去了西蜀,其实悄悄隐匿于城郊某处。他们恐怕也摸清了朱广的习性,知道朱广晚间不会在那个臭气熏人的场院留宿,而是进城去住。前晚两人恐怕是躲在这林子里,他们两人都身材高大,以为以二敌一足以得手,却没想到朱广手段更高,反倒将他们先后扼死。

朱广其实只需将两人尸首丢在林子里,何必费力要搬到猪市的铺屋里?

——他应该是在向魏铮报信和嘲弄。

但那间铺屋门锁着,他没有钥匙,也没有砸锁撬门,又是如何进去的?

冯赛又想了半晌,忽然明白:那门没有锁。

魏大辛由于没收到猪,心神不宁,连两千万钱钞都遗落在了柜子里,恐怕也忘记了锁门。朱广为报复魏铮,才特地运了两具尸首去那间铺屋,原来恐怕是打算撬开锁,但去了一看,门并没有锁好,便直接将尸体搬了进去。至于那两千万钱钞,应该是他无意中看到,便随手拿走。也或者是其他人先发觉门没锁,进去翻寻,发现后偷走了。

魏铮撵走儿媳,独自在长子房中,呆坐了一下午。天黑也没有点灯。身子僵成了一块锈铁。

就像他爹用杀狗来教导他,两个儿子到七八岁时,魏铮也开始教他们杀猪、杀狗。等他们成人后,他又带着他们杀过几个生意对手。不过,全然不像他,两个儿子性情都有些懦,再怎么教都有些不着道。正因为如此,他才一直不敢将生意交给他们两个。如今,年岁渐高,他已经越来越吃力,到了必须得传继的时候。正好冒出来个朱广。

自从坐稳行首的位子后,他便没有再杀过人,两个儿子也就乐于无事,安享了十来年。但如今这世道比他年轻时越发艰险,朝廷几经变法,越变越乱,起先还有些惜民护商之政,如今只一味生出各种法子逼榨民间之财。商人们为求自保,一边寻找律法漏子,极力钻空,一边又拼命巴附权贵,寻求庇护。各行各业的行规行德也渐渐紊乱,时时处处,稍一不慎,便会被欺被夺。两个儿子想要保住家业,就得比他更狠。朱广正好是个传继家业的投名状。

寒食前一晚,他把两个儿子叫到自己房里,关起门,吩咐他们去杀掉朱广。两个儿子都已经四十多岁,这些年只知道安享富足,听到这话,脸全都吓白。但又听说杀了朱广之后,就将家业传给他们,两个儿子才鼓起了胆气。

为了避开嫌疑,两人寒食一早就假称回乡扫墓,躲到了南郊外。魏铮早就派人打探清楚,那个朱广每天在猪市南边一个场院收猪,而后独自骑马进城,途中要经过一片僻静林子。魏铮就让两个儿子藏在那林子里,等朱广过来时,一起动手杀掉朱广,把尸首埋好,而后躲回蜀中家乡。

这两天,朱广不见了人,两个儿子也没有回来,魏铮以为已经得手,谁知……

他心里一片僵麻,不知道自己该痛该哭,还是该悔该恨,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忽然想起幼年时那只狗,听见他爹逼他杀狗时的吼叫:“你若不杀它,我就放它咬你!它不死,你就被咬!”

他身子一颤,忽然想起了什么,但几十年记忆早被油腻血污填满,淤井一般,什么都看不见、想不出。

良久,院外忽然传来一声狗的呜咽,不知是被谁打了。听到那呜咽声,他心底又一颤,这么多年了,

第一回猛然想到一件事——

当年,若不是他去夺肉,那只狗其实从没有咬过他。

卢馒头没想到生意会这么好,左右街坊见他的馒头店重又开张,全都来道贺,争着买他的馒头。一整天,他们夫妇和儿子、女儿及那两个伙计,八个人里外齐忙,一刻都没歇脚。直到酉时夜饭过后,主顾才渐渐少了。

大伙儿全都累得连步子都挪不开,没力气再煮夜饭,将剩下的馒头随意填了些肚皮,便围坐到后院大桌边,两个儿子搬过钱筐,将里面的钱全都倒在桌上,堆得小山一般。一看到这么多钱,大家全都又来了精神,两个女儿拿来一把麻线,八个人一起串数起钱来。

最后一算,竟卖了三贯多钱,刨掉本钱、房钱、伙计钱,至少净赚了一贯,都快赶上以前的生意了。

大家都乐得不得了,说笑了一场,才各自去睡了。

卢馒头虽然疲惫之极,躺到床上却睡不着。下午有个妇人牵着两个小女孩儿来买馒头,他一看那两个小女孩儿,虽然当时生意那么忙,心里却也隐隐一抽,立即想起冯赛的两个小女儿……

三天前,他在街上被债主手下的两个泼皮追到,将他打骂一顿,馒头挑子也被一脚踢翻,他正在满地捡馒头,一辆车停在身边,那车夫让他上车,说车里人要和他说话。

他看那车厢簇新、雕饰精致,车里显然是个富贵人,于是从后面打开车门,朝里一看,车厢中央挂着一张幔子,幔子后隐约坐着个人,面目身形都看不真切,只传出一个压低的声音:“上来,关上车门。”

那声音有些含混古怪,嘴里像是含着什么东西一样,只能辨得出是个男子的声音。他忙爬进车厢,关好车门,挨着侧边的一条木凳坐下来。刚坐稳,车子忽然动起来,他忙叫道:“我的馒头挑子!”

“这是你的馒头挑子钱。”那男子从幔子后扔出一块东西,亮闪闪,落在他脚边,是块银子,他捡起来掂了掂,至少有二两,得值四贯钱。他那些馒头连挑子最多也不过一贯钱。

他捏着那块银子,不再说话。车子晃荡着一直前行,又拐了几道弯,行了很一阵,才停了下来。他透过板缝觑看,外面是田地,已经来到了郊野。他有些怕起来,正在惊疑,幔子后那人道:“我有件差事想托你,若办得好,你欠的二十万债,我替你还。”

“你是谁?”

“你不用管这些。除了二十万的债,事情办好,再给你十万开馒头店的本钱。只说你愿不愿意?”

“什么事?”

“绑架两个妇人、两个女孩儿。”

“绑架?这我不敢做,做不来!”

“你一定舍不得让自己女儿去抵债,为娼为妓,到死都不安生。除了我,没人能替你还债……”幔子后面那人用那含混声音自顾自继续道,“你若答应,我立即替你还清那二十万,事成后,再拿十万,好好把你的馒头店开起来,娶媳嫁女,让儿女们有个安稳营生,也好替你和老妻好好养老送终。”

他犹豫了半晌,想到儿女,终于狠下心,低声道:“好。我答应。”

男子便仔细交代了前后事项,他一一记在心里。

最后,男子又从幔子后抛出一样东西,很重,跌在他脚前:“这是还债的钱,另外那块碎银是租轿子的钱。”

卢馒头盯着脚下那块东西,是褐色绸子,包着块巴掌大的长方块。他猜里面是两块银铤,咕隆一声,不由得大大咽了口口水。只要拿起这个绸包,债便可以还清,再不用怕被人追打辱骂,从此可以安安生生过日子。然而,他随即又想到,绑架人妻女,是丧天良的事。一旦接了这银子,便等于一脚踩进黑窟窿里。他时常听和尚们说佛法因果,说书人也常讲轮回报应的事,就算这一世平安无事,到了阴间,也必定要受尽刑罚苦楚。

然而,他又想到儿女,他们虽没有生在富贵之家,但出生后,家境也渐渐宽裕起来,自小并没有尝过什么艰难。这两个月,家业陡然败落,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舒坦惯了的,整天除了哭啼抱怨,再想不到其他法子。他备了两个挑子,让两个儿子跟自己一起挑着馒头去卖,两人死活不肯去,痛骂了两顿,才别别扭扭听从,可卖一天回来,连十个馒头都卖不掉。看这样子,一旦自己亡故,他们恐怕连乞丐都做不来。

罢了,罢了!他告诉自己:这罪业就由我一个人承担。

“相公,刚才有个人送来一包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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