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哪一天来这范楼的?”
“就是二月初十那天。”
“他是和什么人一起来的?”
“他一个人来的,到后院放好了马,从后边进的酒楼,我正抱了捆葱出来洗,一眼瞧见了他,人整个变了,穿了件太学生的白襕衫,气气派派的。不过,他没有留意我,直接上楼去了。正巧是我家穆柱招呼的他。穆柱下来端菜时,我装作没事,问了两句,穆柱说他是来会两个朋友,那两人已经在酒间里等他了。”
“那两人是什么样的人?”
“穆柱说那两人三四十岁,像是两兄弟。”
“之后呢?”
“后来那个董进士被人杀了,酒楼里乱得不成样,我都不知道汪八百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骑的什么马?”
“我没瞧见。”
“你那天见的真是那个穷汉汪八百?”
“他虽然穿了件白襕衫,成了太学生,但那样貌神情丝毫没变,我绝不会看错。”
冯实坐在客店窗边那张旧木桌前,望着斜对面苏钱监紧闭的宅门,凝神细思。这几天他查到的事情,都零零碎碎,彼此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关联,不知道是否对弟弟冯赛有帮助。其他的,恐怕也再查不出什么了,只能全都写下来给弟弟,由他自己去分辨和取舍。
于是,他从囊中取出笔墨纸砚,研好了墨,提起笔,将自己所查问到的事情细细写了下来,一点一滴都不敢遗漏。写好后,反复读了两遍,又添了几处,确信没有遗漏后,才折起来放进信封,封上写下“敬请转交冯赛”,而后又套了一层信封,写下“敬呈枢密院邮驿丞洪杉”。
他在洪州乡里接到弟弟冯赛的信时,那位信差让他当即启封读了信,信有两封,其中一封是枢密院邮驿丞洪杉所写,教他如何照原路将回信急邮回去。他当时问过那信差,江州在洪州北边,能否从江州将信寄回。那信差说,来信正是从江州转递过来的,从江州寄出更快些。
冯实揣好了信,出去打问到江州邮驿铺屋的地址,寻了过去,找见邮驿丞,说明了来由,并将洪杉寄给他的那封附信给那邮驿丞看,那邮驿丞知道这事情,便收下了信。冯实怕他不尽心,又取了五贯钱奉上,那邮驿丞收了钱,笑着说,这几个月军情紧急,邮路繁忙,今晚就可以随着军中急信一起发出。
冯实这才放心拜别,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起身回家去了。
冯赛一早起来,便坐在客店前面,边喝茶等待屈小六,边理着思绪。
在这里问到的讯息仍然片片断断,连不到一起。最让他吃惊的是,去年十月底来考城租那座庄院的,竟然又是冯宝。看来汪石早就将冯宝套了进去,这整整半年,让冯宝替他跑腿卖力。不知道邱迁在应天府查得如何,也不知道哥哥冯实那里的情形,更不知道邱菡母女和碧拂现在哪里、安危如何。
他越想,心里越麻乱。
周长清说,不论信心,信己,还是信人,最终都归于信世——唯有信世,人才能安生,否则,便终日难宁,处处不安。
冯赛原本生性和淡,一向不愿多计较,对这人世也没有太多不满,觉着只要尽到本分,便能一生安顺,如此便足矣。可经历了这一桩桩危难后,才发觉这人世可怖,如同行于薄冰之上。
他叹了口气,也许自己选的这条路本就如此,身处商人之间,又时时受官府威压,区区一个牙人,一无钱,二无权,周旋于利益争斗场,其实始终危机四伏,只是这些年运气好,还算平顺。一旦踏错一步,便身陷没顶之灾。
正在烦乱,屈小六忽然跑了进来:“冯相公,我已经问好了!”
“哦?多谢小哥!”冯赛忙回过神,替他要了盏茶。
“那庄院是去年十月底,被一个姓冯的人赁了去,跟您居然同一个姓。那附近种田的农人说,那里一直空着没人住,直到去年腊月底,才有几个人撑着几只船进去住了。到正月间,那些人隔几天划船出来一回。”
“是什么船?去了哪里?”
“一般的货船,都是往汴京方向。”
“都是些什么人?”
“那些农人离得远,没看清。只有一个在岸边见到过一回,说不过是一般的船工。船上货物用布罩着,看不见。再到二月间,便开始有炭船驶进去。”
“嗯……好,多谢小哥。”
“谢什么。能替冯相公跑腿,就算没有钱,我也乐意,不知多少人眼馋呢。”
冯赛看着屈小六一脸淳朴,想到刚才自己伤击叹世,忽然生出些愧意。自己遭了些磨难,心便褊狭起来。正如周长清所言,心不同,则世不同。哪怕同处恶世,勇者能斗,智者能解,仁者能化。信不信世,仍在于己。
冯赛深深喟叹了一声。
“怎么?冯相公,我打问来的这些不管用?”
“没有。很有用,很有用。多谢小哥!”
第十六章
范楼、梅船
君子之道也,患志之不笃,不患人之不信。
——司马光
冯赛赶回了汴京,一路骑马,满头满面的尘土。
快到虹桥时,却见孙献迎头走了过来:“冯相公,我到处找你。有些事要赶紧跟你商议。我们去这房家茶肆坐坐,如何?”
“好。”冯赛也正饥渴,拴好马,两人一起走了进去,选了临河角落的座位坐下。孙献只要了碗茶,冯赛另点了一碗煎鱼饭。
“冯相公,查得可有进展?”
“又问出了些事情,不过缺处太多,还理不顺首尾因果。”
“我这里也查到一些线头,却断掉了。不过,大致能断定的是——汪石是二月初十那天失踪的。”
“哦?为何这么肯定?”
孙献将查问到的细细讲了一遍,当他讲到“汪八百”这个名字时,冯赛惊道:“汪石原名正是汪八百!”他忙也将自己查到的告诉了孙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