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孙太夫人端坐如松,“您是大都督身边的心腹,想必在军中亦有官职,老身眼下不过是个市井间的平民妇人罢了,何德何能敢受您的礼。”孙太夫人一笑,语带深意的问,“莫非这滁州还认朝廷的诰命不成?”
对这番含讥带讽的话,从安早就有所预料。孙家毕竟不是一般的人家,不会认为这种事是喜从天降,赶上来巴结。他亦知道孙太夫人既然能如此平静的唤自己进来,想必孙家是商量出主意了。此时这番问话,不过是想要个答案。
来之前李廷恩早就有交待,从安此时并不觉得为难,神色坦然的道:“小的出门之前,大都督曾有话交待。”见孙家众人面上虽是一副沉重,却俱有一丝异动,他没有卖关子,直接道:“大都督说,眼下暂且委屈姑娘,待时机一至,三媒六聘绝不会或缺一样,亦会昭告天下,西北李朝泽已有元配发妻!”
此言一出,众人震动,而一直静默的孙青芜更是愕然抬头看着从安。
孙太夫人语调有些发颤,“你们大都督,果真如此交待?”
从安就笑,“太夫人,这等要事,小的怎敢胡言乱语。”
孙家人却依旧有些不信。
李廷恩将来会是什么身份,青芜又是如何与他有了同床共枕之缘?这样的情景下,别说是如今,就是以往,谁又会将正室的位置给出来?
孙太夫人扪心自问,饶是孙家一贯处事厚道,若事情发生在自家儿孙身上,她是不会答应人进门做元配正室的。
最后是孙大爷率先开口打破沉默,他神色端沉的望着从安,“在下记得,李大都督早已与先文忠公的孙女定下了亲事。既如此,如何还能许在下胞妹正室之位,莫非平妻不成?”
此言一出,孙家人的目光又不善起来。
从安泰然自若的道:“您说笑了,大都督是什么样的人,一言九鼎,又怎会以平妻之位来敷衍塞责孙姑娘。”他停了停,语意有些含糊,“至于姚家的亲事,实不相瞒,早已生了变故。只是此事乃大都督恩师做主定下,即便大都督对姚家仁至义尽,此时想要解除婚约仍旧有些周折。况大都督忙于军务,即将兴兵攻打河南河西一带。是以……”他面色诚恳的望着孙大爷,语调殷切,“还请您见谅,静待良机。”
听到河南河西几字,孙大爷心中打了一个突,面上不动声色的道:“有件事,大都督想必不清楚。孙氏南迁之时,还有几房族人留在河西,在下三叔他们,仍在大燕的朝廷留有官职。”
“原来是此事。”从安心下满意孙大爷的坦诚,语调平和的宽慰,“孙大爷不必忧心,大都督既有意以孙姑娘为正室,旁的枝节自然都已明白。”
看从安神色不似作假,孙大爷心中一块重石落了地。
他原本是想牺牲幼妹,为家族谋一个复起的机会,哪怕是日后丢掉一些清名。谁想李廷恩竟肯让青芜做正室原配,那一时听到这话,他当着是喜意如潮。只是留在河西的族人,依旧让他难以安心。可此事,不能瞒亦瞒不住,不如提早揭破。方才他故作沉稳,实则手心已满是冷汗。好在终究没出什么差错。
到了这会儿,便只差个凭证了。
孙大爷身子微微前倾,沉声道:“大都督事事都虑的周到。既如此,在下冒昧问一声,大都督想要聘我孙氏九娘为正室,可有凭证?”
婚姻之事,可不是空口白话就能说定的。若到时李廷恩改了主意,他们孙氏却以姻亲的名义投效,事后岂非叫全天下的人看了笑话。
从安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上,“此乃大都督亲笔手书,上有大都督印玺。”
孙大爷将书信接过,展开一看,字如龙钩铁划,含着一股锋锐之气。
一纸书信,只有寥寥数语。
“泰和二年正月十九,李朝泽求娶孙氏嫡长孙女为妻,以结百年之好。勿谓世事,立此为证。”后面跟着一个鲜红的印玺,分明是李廷恩调兵的将印。
☆、第6章 夜问
孙家几兄弟看过书信后,又将信递给孙太夫人。
孙太夫人颤抖着接过信,终于觉得有些释然。她不如孙大爷想的周全,更多的是庆幸幼女不用委屈去给别人做妾室。
既然一切交待清楚,从安便要着手办后头的事情。
“大都督有交待,将来便是姻亲。桂花坊虽算安乐之所,对孙大爷养病却不是上佳。还请太夫人带着家里人移居芙蓉坊的东大街。大都督在那儿置办了一座宅子,郑氏的七公子已在那里等候为孙大爷与几位侄少爷诊脉,另有护卫仆从,俱已打点妥当。”
孙太夫人有些不悦,“我们就住此处……”
“大伯母……”一直默不作声的孙四爷忽道:“大伯母,大都督一片美意,既已定下亲事,咱们又何必拂了大都督的心意。”
孙太夫人素知这侄子心有丘壑,比长子虑事还要审慎,沉默片刻,再看看长子咳嗽不止的模样,以及目中隐藏的赞同,不由在心中轻轻叹息。
“好,有劳你了,老身这就带着儿媳们收拾东西。”说罢并未耽搁,起身去打理行囊。
孙家一路行来,该变卖的,能变卖的都已去了七七八八,不过收拾了小半个时辰,就随着从安在金甲卫的护送下到了在芙蓉坊的宅子。
这栋宅子原本是一个郡王妃陪嫁,亦是七进大宅,因滁州以前少权贵,好不容易出了一个郡王妃,哪怕这栋陪嫁宅子一直蒙尘,那郡王妃甚至不曾住过,当初圈建时依旧圈了上百亩地进来,后院连着两个大花园,水榭船坞,山林庭院,□□俱全。孙家这点人扔进去,连个影都见不着。不过孙太夫人路上时提出将其余的族人都一道带走住下,从安从善如流,如此七八房人分一分,宅子便有些活气。
亲眼见着郑七给孙大爷诊脉取药,又看孙太夫人与孙大夫人等手腕伶俐,很快就将随从护卫,侍女仆妇等一一分配打点妥当,从安又叮嘱负责保护孙家的虎嵩几句,便先回去戴家禀告李廷恩。
“孙大爷的病情是被耽搁了,郑七公子的意思,他只能开些药给孙大爷先调理调理,若要断根,只怕要请钟道长过来。”想到钟道长每次出手的代价,从安都想撮撮牙花。
将一篇加急军报放在身边,李廷恩提笔亲手写了一封书信,“令人快马送回西北,护送钟道长来滁州。”
从安接了信出去。
书房中还有几个幕僚,亲眼看到这番景象,心里都起了些别样的心思。
李廷恩把加急军报重又拿在手中看过,与幕僚商谈起军务。
夜色渐浓,李廷恩看看时辰,令人备了些点心,让幕僚们先去隔壁暖阁歇一歇。他独自坐了片刻,起身从个落地绘五彩美人游乐象瓶中抽出一卷画。
画上结着个鲜红明艳的如意同心结。如意同心结编的并不如何,细看丝线间还有些歪斜,最后垂下的缀缕用金线强制绑在一处,看上去让人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李廷恩眼中涌起一丝阴云。
他将同心结结下,展开了画卷。
眉宇间隐含贵气傲然的女子穿着一身飞扬红衣骑在马上,她的背后是茫茫黄沙,萧萧瑟瑟。可她手握金鞭,唇边一丝笑意让那张面庞分外明艳,让整个荒凉的场景都瞬间生动起来。
李廷恩还记得自己作画时的情景。
杜玉华一路护送,眼看要到西北的时候,自己与她却因被人袭杀而同护卫女兵们失散。自己后背中了一刀,伤的神智全无,杜玉华用仅剩的一匹马驮着自己在沙漠中走了两日两夜,将所有找到能入口的东西,哪怕是一块草根,都给了自己。好在后面赵安等人及时寻过来,两人才侥幸保住性命。那时杜玉华浑身严重脱水,几成人干,又一直没有进食,加上烈日炙烤,连钟道长等都弄不明白为何她竟能在茫茫大漠中撑下来,还成功保住自己的性命。
后来自己问她是怎样支撑下来的,她说因为你是李廷恩,所以我得让你活着。自己又问该如何谢她,她只是一挑眉,说你是探花郎,文武双全,我不想学你的剑法,也看不懂你的文章诗词,不如你给我画幅像罢。
于是有了这幅美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