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川只觉心都快从喉咙口跳出来,他以头触地,颤声解释,“大都督容禀。”满心解释的话未得李廷恩开口却一字都不敢说出来。
李廷恩沉默片刻,方才道:“说罢。”
“回大都督,此事卑职确有私心,却万万不敢有不忠之意。”他一咬牙横下心将陈年旧事说出来,“卑职不敢欺瞒大都督,昔年卑职游学至容县,曾与唐家长女在三月三踏青时结识。那时卑职年少气盛,自以为两情相悦便可定下姻缘,故而留下信物,让其静心等候卑职上门提亲。谁知卑职游学归家后,家中已为卑职另订亲事,卑职不敢不遵父母之命,又不愿舍弃心悦的女子,得知定下的妻室与唐姑娘是表姐妹后,就求得父母允准,打算将唐姑娘纳为妾室。谁知……”说到这里,周川语调变得有些哽咽,“谁知卑职遣人上门后,唐家倒是答应此事,可卑职爱慕的女子,却不愿为妾。卑职气怒之下,令人以唐鹰的前程相胁,竟逼得她投缳自尽。”
陈年往事竟然翻出来,周川在李廷恩面前也顾不得什么男儿泪,眼圈发红道:“大都督,旧年卑职父母为顾全名声,与卑职岳家携手迫着唐家将此事掩了下来。可这些年,卑职实在心中不安,故此明知这回冒犯孙姑娘,卑职亦只能在大都督面前为唐家求上一求。此事是卑职过错,还请大都督降罪。”
先道旧事,再诉心意,后承罪责……
望着地上跪倒,面容悲痛的周川,李廷恩眼中浮起一抹讥诮。真是为了唐家的旧事,还是想试探试探孙家的位置,不愿孙氏之人继续坐大?
周川出身陇右道渠宁周氏,身后是陇右道的世族利益,而自己却偏偏在攻占陇右道后,没有大肆重用陇右道原本的世族,先是将不少商户子与寒门子提上去,接着又将出身河西道的孙家四兄弟安在里面。自己没有及时公告孙青芜的身份,那些人便举棋不定,对孙家几兄弟颇有顾忌,束手束脚。孙氏根基浅薄,几代下来也有不少自幼栽培的子弟。只是几房人南迁之后折损不少,眼看自己攻下河西道,又将孙氏留在河西道的几房人软禁,陇右道的世族果然便坐不住了……
李廷恩收回心神,目光飞快的在周川脸上掠过,见到对方眼尾依旧发红,心底掀起微微的讽刺。
男儿泪,果是贵重,有时候,却一文不值。
不过这天下,谁又没有私心?
李廷恩不会去计较周川是不是真的旧情难忘,他今日敲打,只是不愿今后逼的要挥刀斩将。看周川已明白分寸,就缓和了语气,“唐家与孙家又有何干系?”
听出李廷恩口气回温,周川不敢耽搁,“孙姑娘族中三房叔父有一庶女,七年前给唐鹰的胞弟唐鹏做了贵妾。唐鹏死后,她带着人回了娘家。没过三月又被长辈做主许给一户地主做了正妻,怀胎七月便产下一名男婴。后来她再嫁之夫亦死,她便带着孩子回孙家三房一直住到如今。孙家三房说孩子与唐家无关,可唐家叫人私下去看过那孩子,说与唐鹏生的十分相像,又查探过,说孙姑娘的堂姐再嫁的那男子是……是天阉。”
再稀奇古怪的事情李廷恩都已听过,若非此事与孙青芜有关,以他今日地位,对此等事情根本懒得过问。
他静静听着,待周川说完才问了一句,“孙家三房为何一定要养那孩子?”
不愧是大都督,一下就问到点上。可此事关碍名声,大都督明显对孙姑娘十分看重。
周川斟酌了一番,尽量委婉的道:“这位孙六姑娘再嫁之人虽是普通地主,家中却亦有良田千顷,名下又只有孙六姑娘所出之子,只怕孙六姑娘是担心夫君今后无人祭祀。”
李廷恩不由哂笑。
良田千顷与祭祀香烟有和干系?
他不想再在这些事上纠缠。说起来,若能兵不血刃拿下恭州自然是好,实在不行,恭州也并非什么城坚兵壮的地方,他只是不想在河南道大开杀戒,可若要逼他,自顾不得许多。
不过念在唐家有投效之心,求得不是大事,他沉吟一番道:“若那孩子果真是唐家血脉,本将可做主,让他复归唐家。你告诉唐家人,既把孩子认回去,便需与其余唐家子孙一般看待,不得再计较前事。孙家,亦须商量行事。”
周川大喜,对于李廷恩后面那句话的含义更是谨记在心,当下应诺,“大都督放心,若唐家将人认回去又不好好善待,卑职就将孩子认为义子,计入族谱,写在卑职正妻名下。”
周川膝下嫡长子才五岁,若将那孩子写在正妻名下,反占了嫡长子的名分。周川这样说的意思,李廷恩当然明白,他不置可否,唔了一声。
☆、第23章 投效
周川出去后,李廷恩自一叠厚厚的文书中抽出一份,飞快扫过,继而自失一笑。他一身常服,令人备下车马侍卫,去了城外军营。
攻下河西道后,李廷恩驻军在景县,此处乃是河西道与河南道交错之处,中间只隔着座北茅山。大燕□□时,为便利来往,就令人再北茅山中修筑环山官道,还架了座飞马桥。
北茅山官道易守难攻,且神武大炮等运送艰难,只怕辎重兵在运送时就会遇上不少埋伏,一旦遇上火攻,必然折损惨重。炮火损失可以快速增补,炮兵却并非能随随便便就找人顶上来。故而李廷恩暂且驻军在景县休整,自江西道淮扬道等地调集造船高手前往陇右道打造大船,打算以水路运炮营火铳,自陆路运送枪兵刀兵等。
另一面,攻打河西道,亦有不少兵士受伤后要调养,后方粮草补给亦需要些时日补齐。
景县有几家相邻的富户将自家宅院献出来打通给李廷恩以及一干心腹居住,剩下的二十万大军自然只能驻扎在城外军营。李廷恩今日要去看的,就是伤兵营。
郑七带着几个郑氏子弟统管医士,整日忙的脚不沾地,得知李廷恩亲自过来探视,照样按部就班给个兵士查检伤口,又令人上药。
李廷恩在众人拱卫中进来时,首先窜到鼻尖的就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还混杂着些许腐臭和药汁的味道,直冲鼻尖,让人头晕目眩。
他蹙眉道:“出了什么事,本将一再叮嘱,伤兵营中必要每日有人清理洒扫,以药醋熏蒸,为何异味依旧如此之重,是医药署吞没药材,还是财政司下拨的银两不足?”
一直随军的医药署医令郑缺与财政司掌使钱骅吓得连忙站出来请罪。
郑缺先辩解,“大都督息怒,每日后方补给送来的医药,下官都足足送了来,半点不敢克扣。”
“是啊,大都督您再三叮咛,这些伤兵一旦养好身体,皆是我西北强军,下官等怎敢怠慢。”钱骅跟着也道:“大都督,划拨下来的银两,每一笔都有记档,下官等万万不敢隐瞒贪墨。”
李廷恩目光在他们脸上轻轻一扫,负手看着一众医士忙碌的身影,语气缓和几分,“先起来罢。”
钱骅和郑缺缓缓起身,跟在李廷恩身后在伤兵中穿梭,顾不得鼻尖上那股让人作呕的味道,两人对视一眼,都发现对方额头上各有冷汗。
大都督威严日重,即便他们一个出身郑氏嫡枝,一个又娶了大都督的表妹,在大都督面前,亦不得不小心再小心。
伤兵营共有十七个大帐篷,每个帐篷中居五十人,饶是如此,在伤兵营中养伤的也是重伤,似皮肉伤这一类,医士看过后多半就会发下些药物,让兵士带回去自行上药或是煎药服下。
李廷恩巡视一圈后,唤了郑七出来,问他如今最缺之物是什么。
郑七半点不客气,摘了口罩道:“最好多送些上等的酒精过来,战场之伤,最惧的便是伤口腐烂,此物有奇效。再有上回大都督令人送来的新药,唤白药的,止血大妙,大都督若真想让手下这些兵汉子们少死两个,就赶紧将这白药多多送来,这东西,比三七粉可好用的多。”说罢又看看手上的口罩,“按大都督的说法,这口罩咱们用着也不坏,大都督不妨叫后头多送些,咱们医士护着自己,也就是护着伤兵了。”
他在这里狮子大开口,钱骅和郑缺却听得苦不堪言。郑缺站在李廷恩身后,拼命给郑七使眼色,无奈他纵然是长辈,郑七却是个一板一眼的人。李廷恩让他发话,他尽管说自己想要的就是了,至于旁的,他可不管。
李廷恩静静听着郑七又在那儿要药棉,要药醋,还要石灰,又要后方赶紧再□□批机灵的药童过来。还有伤兵们有些不仅要吃药,还得补一补,上好的猪板油不能断,最好每日再来些菜蔬,不能光吃军中的粮饼。
钱骅听得头大如斗,顾不得许多站出来诉苦,“郑七公子,您倒是说的便宜,可不知咱们这点粮草送来需动用多少人,又要多少银子。您当这些鸡鸭鱼肉,您要的药材药棉的,就能平白从天上掉下来?再说那白药,你可知要多少药材才能制出那么几包药粉?”
郑七抱手斜着眼看他,“我只管治病治伤,旁的,我可管不着。”
“你……”钱骅差点被他气得吐血。
“老七,快给钱大人赔罪。”看钱骅脸色青白,又是在李廷恩面前,郑缺赶紧站出来打圆场,奈何他眼珠子都快飞出眼眶了,郑七干脆将脸掉了个方向,露个后脑勺给他们看。这一回,轮到郑缺气的想吐血了。
“从安。”李廷恩状似没有看见几人间的眉眼官司,唤了从安出来,吩咐道:“把郑医士要的都记下来。”
“是。”从安笑呵呵出来,“郑医士,您先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