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自然明白孙七爷的嘱咐,当下点了点头。
孙七爷深吸一口气,在刘氏怀中的嫡子头上拍了拍,开了门出去。
刘氏巴巴的撵到门口,望着孙七爷远去的背影,看看怀中不到腰高的儿子,一时又想起城破那日孙三老爷的傲骨铮铮,心中又恨又痛,呆呆的流下两行清泪。
孙七爷被带到李廷恩所居的宅院,先是更衣换洗,接着又用过饭食,这才被带到厅堂。
一张黑漆小几上一炉檀香袅袅生烟,李廷恩在几后盘膝而坐,只着常服翻阅着面前一卷经义。看到孙七爷进来,目色一动,将经义合上,端了茶喝,随手朝下面的椅上一指。
孙七爷震惊于李廷恩的年轻,先前的盘算似乎在李廷恩这样的沉稳淡然面前都给打散了,他有些束手束脚的坐在李廷恩指的位置上。
“叫你过来,是要你替本将办一件事。”李廷恩全然没将孙七爷的忐忑和暗中窥探放在眼里,“事成之后,你可入民宣司,你父亲,亦可前往滁州颐养天年。”
孙七爷没想到李廷恩上来就开门见山,根本就不劝降或是招揽。这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毕竟能关在槐花里,就算是不愿投靠之人。何况被捉那一日,他亲老子还当着人面念了一首诗词骂李廷恩是逆贼!
他站了起来,神色气愤,想说些什么似乎又说不出来。
李廷恩扫一眼他,合上双眼往后依靠,伸手按了按眉心,淡淡道:“一月前我下令攻城,你父欲写诗词遍张城楼,你暗中令人泼墨燃纸,又令人给你父服下安神汤,以致城破之后,本将只听得一首骂词,论起来,本将该多谢你。”
孙七爷听得头皮发麻,骇然的抬头看着面前高坐的年轻男子。只觉对方明明闭着双眼却依旧将自己全身都看穿看透一样。
“你与生父其志不同,看在青芜之面上,我不会动你父亲。”李廷恩眼帘微掀,看着面前僵硬的孙七爷,语调冰凉,“可本将,亦不做无本的买卖。”
孙七爷双腿一软,再撑不住跪在地上。面前这个男人,连城破之前他的一言一行都能弄明白,还有什么不知道。畏惧达到顶峰,什么谋划,什么计较都丢到九霄云外,他心悦诚服跪在地上俯首,“愿为大都督效命。”
“好。”李廷恩平静的垂眸看着他,“周川要你做什么?”
见孙七爷张口欲言,李廷恩嘲讽的笑起来,“不要告诉本将你是真心怜惜一个庶妹。”
孙七爷立时面色赧然,张了张嘴,最终低低道:“回大都督,周将军的确是来为唐家说项,想要小人的庶妹带着外甥回唐家。周将军的意思,小人庶妹和外甥回了唐家,唐家就能让大都督兵不血刃拿下一座府城,也算是小人在大都督面前添一桩功劳。”
李廷恩似笑非笑的端了茶,轻飘飘扔出一句话,“是不用经过孙氏长房就在本将面前立一桩功劳罢。”
孙七爷惶惶然,不敢说话。
李廷恩看着他畏惧的模样,缓和口吻,“起来罢。”
孙七爷起身垂首站在李廷恩面前,态度恭敬极了。
“唐家之事,你去料理妥当,不必再经过周川。”
听到这句话,孙七爷心下隐隐约约有些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果然头顶接着又传来李廷恩淡漠的声音。
“河西孙氏根基浅薄,经战乱又历内斗,一朝天下定鼎,你们……”李廷恩轻笑一声,“只怕不是对手。”
虽则李廷恩没有直言,孙七爷却少不得涨红了脸。
他当然明白李廷恩的意思。称为河西孙氏只是做脸罢了,实则孙氏根本算不上世家。原本就没什么根底,偏偏在长房衰败后三房还要跳出来内斗,逼得族中分成两派,眼下三房还要为了一口气较真,这才让人其余的世家看到机会,想尽方法上来要咬两口肉,逼得孙氏分化,削弱孙氏。
可换过来想一想,为何周川这样的人就忍不住了?那定然是孙氏对他们构成威胁,至少是在滁州的长房他们构成威胁。长房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如此被大都督重用,再看今晚大都督今晚亲自出面告诫,只会是一个缘由,大都督十分看重青芜!
难道青芜不是传言中那样会被大都督收做妾室,而是……
一个从来不敢想的想法跃入心头,孙七爷心里的欢喜就像是烧沸的水一样咕咕的冒着泡,他强压躁动在李廷恩面前表忠心,“大都督放心,日后小人定会好生劝诫父亲。”
李廷恩目若寒星,定定的看着他。良久才移开视线道:“你父年迈,就一直留在滁州罢。”
孙七爷心里咯噔一下,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不仅是此时要留在滁州,就是日后天下大安,只怕人也照样要留在滁州了。
可到了此时,金光大道摆在眼前,比较起来,那点生父留在滁州的微末不愿实在算不上什么。他没有犹豫,就点头道:“滁州的确是上佳的养老之所,况小人听说滁州的静安书院能人辈出,小人还想将膝下的子侄都送到静安书院求学,有父亲在,也能教导儿孙。”
李廷恩闻言再度扫了一眼孙七爷,继而缓缓道:“退下罢,会有人护送你家里出槐花里安置。”
过犹不及,孙七爷没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第24章 归来
晚上孙太夫人用过饭,半倚在榻上让丫鬟捶腿。
孙大爷一脸无奈的进来,孙太夫人挥退丫鬟,坐起身看着他,“你三叔安置好了?”
孙大爷让人下火的凉茶来,狠狠灌了两口,才郁郁道:“暂且住在揽菊轩,那里僻静些,也让三叔养养身子。”
话虽说是这样说,想到孙三老爷被押送来时那副模样,见了族人还破口大骂,一脸你们都是逆臣贼子我才是忠直耿介的神色,孙太夫人也有点厌烦,可她拿这个小叔没法子。
“他上了年纪,又是长辈,你们兄弟几个都要容让些,再说大都督既把他送来,老七那孩子又投效了大都督,他也不能在咱们这儿出差错。”孙太夫人说着就叹息,“他到了这个岁数还不肯消停,你爹他们也有错。当年三房断了子嗣,咱们这一房是宗房,自然要先出头,三房境况不宽裕,一屋子寡妇,族人们谁都不乐意,你祖父就从自己的膝下择人。你爹他们兄弟四人,唯有你三叔是庶出,你祖父就挑中他。后来王太姨娘思念过继出去的子嗣,没多久就重病在床,王太姨娘是你祖母的陪嫁丫鬟,一直恭恭敬敬在你祖母身边服侍,还帮忙照顾你爹他们长大。你祖母怜惜她,想把你三叔接回来住一段时日,可三房不肯,说你祖父是想反悔。你祖父一狠心,连你爹他们都不许再整日往三房跑,没多久王太姨娘就一病去了,自那以后,你这三叔,就恨上了咱们这一房。”
其实已故的孙太老爷并非就一点不思念这个唯一的庶子,只是人已经过继出去,再整日歪缠,别人还只当宗房惦念三房那点子微薄的产业,宗房毕竟是宗房,不能不顾全大局。后来三房的儿孙能仕途通达,孙太老爷没少在后面悄悄使力气,自家老爷他们兄弟几个又何尝没有处处容让,可眼下,三房是无论如何不会信这些的。
孙太夫人想着心里烦躁,又记起跟孙三老爷一起过来的孙妍来,就道:“容县那头想必不久就会来人,你得告诉曹氏这几日好生照顾她们母子,那丫头……”
后面有些话孙太夫人不想说了,孙大爷虽说是个男人,亦并非没听过孙妍这位三房庶出堂妹的往事,当下应诺。当晚回去就叮嘱孙大夫人,“孙妍那儿,你要仔细。”
孙大夫人正给他更衣的手就一顿,旋即温声道:“您放心就是。”
孙大爷唔了一声,今日也是累了。李廷恩辖下河道不少,上回临时疏浚通达运粮河道只是小节,后面李廷恩着人送来新的河道图,有许多改动的地方,这才是大处,有几个地方还要勾连出海口,工程浩大,必然是要等天下安稳才能动工。
然而这图既然都给他看了,必然将来也会让他参上一脚,孙大爷内心跃跃欲试之余,对后宅亲族那点子事就越发不耐烦起来,回家多半是过问两句,倒头就睡。
有以前洗手做羹汤,冬日浣衣的境遇,孙大夫人这会儿倒不觉着孙大爷不陪她吟诗作画,温存脉脉就是冷落。有时候空暇下来她自己想起就觉着好笑,闺中时姐妹们在一处,爱的是翩翩玉郎,想的是夫妻琴瑟和鸣,红袖添香,只觉得母亲婶婶们整日争点中馈管家之事何其让人厌烦。嫁人后遇上丈夫有通房,经过许多空房寒枕的日子,才知成亲前想的那些冬日暖手,夏日打扇都是小女儿的美梦,把着嫁妆,抚育子女,处置内务才是夫人太太们该做的,只是难免仍有些意难平,总觉世家女子下嫁该有些不同。直至经过一场大难,看多人心险恶,差一点沦落为奴仆,才明白,攥紧手里的东西,稳住身份地位就是真正的踏实日子,至于旁的,甚么夫婿尊敬,鸳鸯同飞,都全然不要紧,更别提那点子可笑的世家身份了。这世道浮沉,管你甚么世家平民,都是一样。
不过眼下这局面是最好的,自己已有儿有女的,丈夫回家就已累的昏昏沉沉,没心思去理会那些花枝招展的人,也不用自己再去贤惠。
看孙大爷睡的沉了,孙大夫人从里屋出来,见到乳娘曹嬷嬷正在抹泪,她心里一动,过去低声道:“乳娘哭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