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是主仆,如今是君臣,身份有了变化,但彼此间最基本的情分与默契还在。
“坐吧。”赵樽对甲一的态度,似是比旁人更为亲和。
可甲一对赵樽的态度,除了最基本的恭顺之外,又似有不同。
他没有坐,只是问:“在路上便听说了,王妃如今怎样了?”
赵樽眉头一蹙,继续回答这个答了千遍的回答,“生病了。”
甲一瞄他一眼,突地半跪垂首。
“陛下,是属下对不住你。”
赵樽清冷的视线落在他满是愧色的脸上,却极为平静。不待他请罪,便轻点问道,“她去过北平,也见过你的?”
没有想到他能猜到,甲一微微吃惊,续而沮丧,“我若是晓得会出这样的事,我便不会容她离开晋王府自去。这件事,我千不该,万也不该,都是我的错。请陛下责罚。”
赵樽屏气凝神盯他半晌,眸子黯沉,却抬手让他起来,淡淡道,“责罚若是有用,我第一个责罚的人,便是自己。”揉着额头,他漆黑的眼眸里,闪着一抹复杂的光芒,似是自嘲,又似是悲苦,“再说,阿七的脾气,你我都了解。她下定了决心的事,谁又阻止得了?”
这是实事,甲一也不得不承认。
他缓缓起身,静静立在赵樽面前,似是还想再问些什么。
可到底跟着赵樽日久,他能看得出来,赵樽不想再提这件事。
担忧着夏初七,他眉心狠狠拧起,却沉默了。
赵樽淡淡看他一眼,“宝音还不知情吧?”
甲一道,“属下没有告诉公主。”
赵樽赞许地点点头,“孩子还小,便不要说了,免得她跟着瞎掺和。还有囡囡和陈家二老那里,陈景与晴岚的事,也先不要说,等等吧……”
甲一再次点头,“好。”
他是个执行度很高的人,也就是夏初七以前常说的“捧场王子”。上头吩咐什么,他一概点头称好,大多数时候,都不会辩诉。赵樽叹口气,看着他素净的袍子上沾染的风尘,还有当年在阴山皇陵受伤后至今没有完全褪去伤疤的黑脸,眉头蹙了蹙,突然开口,问得有些莫名。
“今时不同往日了,魏国公府也已平反,你可愿恢复身份?”
“多谢陛下,但……不必了。”甲一面上的情绪没变,只眸色越来越深,“从当年田富把我救下开始,我便只是甲一,不再是旁的什么人。”
赵樽看着他,他也回看过来。
一张不带感情的脸上,除了平静,还有固执。
赵樽喟叹,“这些年,你让我为你保密,我便连阿七也未告之……”又是迟疑一瞬,他方道,“都过去那么久了,你也不必再记恨老国公。”
御书房里静了一会。
这个问题,甲一似乎很难回答。在夜刚的吹拂中,他面孔略微发凉,一双手也不知何时紧紧攥在了一起,像是在犹豫,像是在挣扎,又像仅仅只是为了下定决心一般,一字一句平静道。
“当年阖府那么多人,就一张免死铁券。我是哥哥……他若是选择妹妹,让我去死,我无怨无悔。可他为什么要骗我?……他骗我说,一定会有人救我的,阿楚没有来救,他得救下阿楚……我信了他的,可直到我入狱下了大牢,也没有看见有人来救我……行刑那天,京师大雨倾盆,雷声震耳,我还是抱着希望的,可上了刑场,我才知道,他骗了我,他只是骗我。”
提及往事,总是令人唏嘘。
一个在生死关头,被父亲放弃了生命的孩子,心里的灰暗与痛苦,也不是旁人能够领会的。甲一不是别人,他是魏国公夏廷赣的儿子,他叫夏弈,是夏楚的哥哥。当年魏国公府全家抄斩之时,夏廷赣不保亲生儿子,却用仅有的一张开国功臣“免死铁券”换了女儿夏楚的性命,曾令朝野哗然。
时人重视香火传承,他的行为太不合常理。
不过也有人猜测,因她女儿被道常批以“三奇贵格,凤命之身”,夏廷赣这是想等女儿将来母仪天下,翻身昭雪呢?不过那时候的夏楚,特别招赵绵泽厌恶,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凤命之人,这事儿后来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赵樽脸上的表情,被灯火衬得明明灭灭。
等甲一说完,他方才慢慢看着随风摇摆的帘角,轻轻一叹。
“他没有骗你。”
甲一微愣,“你在说甚?”
赵樽道,“我说老魏国公他没有骗你。”想到自己曾经答应过的承诺,想到那些尘封了许久的陈年旧事,赵樽考虑了许久,方才开口,“他说会有人救你是真的。我不就是?”
甲一怔住,越发不解,“我不懂……当年,我在临刑之前被田富买通了行刑官换走,侥幸活命。田富只说是晋王常兵领兵打仗,杀戮过多,他为了替殿下积德纳福,这才常常救下一些蒙冤妄死之人。我曾再三向他求证,他都没有说过与魏国公府有丝毫干系。后来我也想过,你与魏国公府素来没有交情,如何会受他所托救我下来?”
赵樽微微眯眼,想起了那年那月的事,略有感慨,“甲一,有一个秘密,我瞒了你许久。如今……”也不知想到什么,他微微停顿,一双眸子里满是阴霾,“也是时候让你知晓了。”
甲一一头雾水,“什么秘密?”
赵樽道,“当年救你的人,不是我,更不是田富……而是益德太子。”
“益德太子?”甲一是见过益德太子赵柘的,印象中那是一个眉目慈爱的尊贵男子,每次见到他总是笑眯眯的,没有半点天皇贵胄的孤傲之气。小时候,益德太子还赏过他许多玩耍的物什。
可……
他仍是不解,“他为什么要救我?”
赵樽眉目一沉,“因为你是他的亲生儿子。”
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甲一张口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赵樽平静地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讲述了那个故事。
当年甲一和夏楚的生母李氏还未出阁时,便才冠天下,也艳冠天下,不仅赵柘与夏廷赣对她情有独钟,便是赵构当年也甘拜她裙下为臣。那会子,连年征战,大晏还未建国,洪泰帝还在大肆招兵买马,夏廷赣俨然是洪泰帝手下的第一员虎将,深受洪泰帝器重。赵柘与夏廷赣同时爱慕李氏的事儿,闹得人尽皆知,洪泰帝自然也知晓。可这事儿闹腾了不久,赵拓却另娶了赵绵洹(傻子)的母亲常氏为妻。不出两个月,李氏便嫁给了夏廷赣,七月产子便是夏弈(甲一)。
次年,洪泰帝在金陵称帝,册赵柘为皇太子,常氏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大晏的太子妃,那个时候常氏还未生皇长孙赵绵洹。夏廷赣也被封为魏国公,李氏自然也成了魏国公夫人。据闻,他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令朝野称羡,渐渐的,李氏与太子赵柘之间的陈年旧事,慢慢淡出了众人的视野,也几乎无人知晓夏弈的身世。
说到底,甲一若非私生子,他才是大晏真正的皇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