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单兄可否陪我走走?”
贺穆兰稍显迷茫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十分清晰。
“……我不认识路,你带好路就成。”
阿单志奇一直是这么体贴的,从不问原因,只是去做。
趴在地上的狄叶飞就这么听着两人的脚步声走远,窗外的琉璃灯一晃一晃的,晃的他的眼睛都开始迷糊了起来,等脚步声走远了,他才重新爬起身子,望着房门前的那扇门,只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你在想什么?想着花木兰进来和你直诉衷肠?论可靠,你在她心中甚至不及阿单志奇。”
狄叶飞自言自语地走回榻前,一下子仰倒在榻上。
“你居然还想像个女人那样跟上去听一听?够了!别让自己从低微变得卑贱……”
狄叶飞有一点自苦的不错,若论“可靠”,同火这么多人里,没有一个能达到阿单志奇在贺穆兰心目中的特殊地位。
三生三世,阿单志奇带给贺穆兰的影响都是巨大的。他就像是贺穆兰人生道路上指路的明灯,每一次在她迷茫之时,都会给她指明清晰的道路,让她醍醐灌顶,犹如新生。
初到北朝时,她第一个回忆起的同火就是这位“火长”,后来被乱马踩死那次,她能够融入中军,也是因为阿单志奇。
也许是年龄的原因,他看待同火所有人都有一种“大哥哥”式的包容,让人不由自主的向他倾诉。
贺穆兰进了房原本也是想休息的,但对着镜子准备卸妆时,却有了女人的通病——我花了一个时辰折腾了自己,这点时间就要全部折腾没了?
在屋里枯坐了一会儿以后,贺穆兰由衷的觉得日后如果过的是这种每天起床先花一个时辰打扮再出门才能见人的人,比自己上阵打仗还要难以接受,再想到前世解甲归田的“花木兰”过的是什么生活,莫名的升起了一股焦躁。
正是这股焦躁让贺穆兰重新提起琉璃灯,去阿单志奇的院子里找开解。
花家的院子非常大,但因为贺穆兰是穷鬼,所以花草并不繁盛,都是开府时各方朋友送的贺议,有的还活着,有的已经枯了,看起来格外萧条。
贺穆兰提着灯笼,领着阿单志奇到了一处避风遮雨的亭子里,将那盏琉璃风灯放置在亭中的石桌上,就这么坐了下来,示意阿单志奇也坐。
“这黑夜里看不清你脸,总觉得自己是半夜在和女人单独见面,挺心虚的。”阿单志奇摸了摸鼻子坐下。
“除了你嫂子,我还没有和哪个女人半夜出来过呢。”
“就是因为会有这么多的不自在,所以我才一直没有揭露过自己的身份啊。”贺穆兰沙哑的声音在清冽的夜风之中也带上了几丝凉意:“男人和女人,有时候实在差太多了。”
“我们会来这里,其实是收到了京中的来信。”阿单志奇单手搭在亭边,突然开口:“信是从军府送来的,说你其实是个女人,京中一片哗然,所以军府向我们这些同火搜集证据……”
“我担心你会出事,便连夜送信给昔日的同火们,让他们来找你,我也收拾东西,和你嫂子知会了一声,就带着阿单卓来了。”
他淡淡地说明来意:“其实我以前一直都觉得你藏着什么秘密,你从来不和我们洗浴,不和我们一起如厕,你怕我们掀你的衣服,你对待狄叶飞和其他人完全不同……但因为你面对我们表现的太自在,让我也无法不自在,从未想过要去查一查你的‘秘密’。对我们来说,你是值得信任的可靠‘火长’,是万夫莫敌的‘猛将’,就足够了……”
贺穆兰只觉得从心底升起一股暖意,连嘴角都泛出了笑意:“是没见过我这么没羞没臊的女人吧?就算见到你们洗澡换衣连脸色都不变一下,更别说那时候狄叶飞和吐罗大蛮……”
“好好好,这个就别提了!”阿单志奇有些受不住地抬起手。“我都不知道狄叶飞和若干人是怎么能自如的面对你的,我一想到夏天我们操练完都是直接光着在帐子里洗澡的,现在就想刨个洞钻进去!”
“哈哈,何止是你们,就算是陛下和颍川王,我见的还少吗?这世上像我这样的女子,恐怕也找不到几个了。”贺穆兰快意地笑着,“若干人知道我是女人的时候,脸都绿了,几天都躲着我走。”
“狄叶飞,是不是对你有爱慕之意?”冷不防的,阿单志奇开了口,“你们之间,有一丝不对劲,和我们在黑山时大有不同。”
阿单志奇的敏锐有时候让他的善解人意也没那么可爱了,贺穆兰心虚地将脸侧了侧:“他之前跟我说过断袖什么,我跟他说我是女人,他压根不信,还让我去照照镜子。说实话,我没想过婚配之事,也不知道如何面对他,这件事……我只想先放一放。”
她哪里有闲心思去谈恋爱?
阿单志奇也是成家立业之人,虽然希望贺穆兰未来能有个伴,却不想她被“情义”所绑架,而不得不同意身边之人的爱慕和追求,对于这种事情也能够理解。
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直起身子,声音带着一丝关切:“那以后呢?你想好该怎么走自己的路了吗?真要解甲归田?”
声音之中只有关心,既没有拓跋焘的不敢置信和痛苦,也没有其他人的或悲或喜,就像是见到一位多年的老友,只在意对方心理的感受,所以对她做出的一切选择都表示理解。
阿单志奇的问话更多的像是问她“想好了以后的路没有”,而不是和其他人一般问她“为什么要解甲归田”。
贺穆兰一下子就觉得从鼻子到喉咙都是又酸又涩,为了掩饰这种失态,忍不住上下点了点头,闷着声音回答:“出使北凉,我死了两千多兄弟,我想用一段时间去拜访一下这些战死同袍的家里,看看能做点什么,然后再考虑是回乡做个田舍翁,还是开个武馆教人习武……”
她自嘲地笑了笑:“如果他们不觉得我是女武师丢人的话,凭我的本事,将那两千多同袍的子弟教导出来不是难事。”
“你竟把阵亡将士的责任也背在自己身上了?”阿单志奇不可思议地低呼,“我等军户,原本就是准备好随时为国尽忠而战死的!”
“他们不同。”贺穆兰的眼前出现那一片铺天盖地的黄沙,那些驼铃声声、那沙子发出的怪响似乎还在耳边。
“他们是因为我的轻信和疏忽丧命的。是我让他们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不值一提,甚至不能以战死抚恤……”
她偏着头看向阿单志奇。
“若我们还是在黑山之时,还是身为小卒的时候,要是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定也希望主将能负担起我们家人的未来吧?哪怕不是主将,有随便谁也好,能告诉我们的家人,我不是死的没有价值,不是倒霉遇见风沙,哪怕是死于陷阱,死于主将的疏忽,那对于我们的家人来说,也是极大的安慰。”
“你还是和过去一样……”阿单志奇的叹息在夜风中化成幽幽的轻颤。“还在黑山之时,我就觉得你很特别……”
“为什么一个活人,总是在思考死人的想法呢?为什么总是将自己代入死者的想法,去思考死后的世界?那些战死者家人和其他关联者的未来?收敛也好,抚恤战死遗孤也好,甚至你不肯‘打扫’战场,都让我们心中升起由衷的敬畏……和恐惧。”
贺穆兰第一次听到阿单志奇和他说这个,忍不住抬起头睁大了眼睛。
阿单志奇以手支颐,在黑夜中看不清眼神和表情,但声音却是平静的:
“你以为,黑山那么多人为什么愿意尊称你为‘玄衣木兰’?仅仅因为你会收敛,会缝合尸体,会安慰他们吗?是因为你的想法和我们完全不同啊。”
黑山啊……
黑山……
“同袍战死,谁会顾虑我们这些目睹同袍战死之人的感受?谁会告诉我们‘不是你的错,不是你没有尽好保护的责任’?谁会告诉功曹‘这些衣衫和你们看不起的破烂对他们家人来说,比战利品还要重要’?花木兰,黑山以前一直有一种传闻,说你是曾经死过的,老天爷不收你让你回来了,所以你才那么明白死人会担心会顾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