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平今天骑得飞快,几个陡一点的坡他都没叫桂香下来。黄澄澄的阳光将一路上的池塘都染成了金色,道路两旁的白桦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桂平,今天是我不对,我给你赔礼道歉。”
“姐,说什么傻话呢,一家人哪有两家话?”桂香坐在后座上一下又哭了,她记得那日她出嫁,弟弟在她陪嫁的柜子里放了满满的米、油,光膀子挑了二十里地。那时候他也憨憨地说了这么一句。
上一世是李明宝同她说桂平手脚不干净,如今她再次见到这娇憨的弟弟,她怎么会不相信自己的弟弟?一切都是因为李明宝,倘若有机会,这些定要他李家加倍偿还!李家生财的是那些苗木,要是……
“姐!到了!”
桂香一抬眼,竟是家买码头冰棒的店,纵使她掩藏的好,弟弟还是看出她有心事。
“两根赤豆冰棒!”桂平率先说道。
桂香揭了那层薄纸,咬了口,桂平忽的一本正经地说道:“姐,我要让爹娘还有你过上好日子,不叫娘再晒太阳,也不叫爹再刨木头受罪,我要给你准备一份叫咱全水塘村都羡慕不得的嫁妆!”
桂平那件的确良的小白褂子被风吹得一动一动的,那一刻桂香终于明白,再痛苦的事只要有亲人的陪伴,就不那么难。况且她的亲人是多么心疼她啊。
……
马小红出院了但还没回学校,桂香每到星期五就去马晓红家,马富源也盼着她来,只有她来的时候,女儿才开心些。
桂香一进来,小红就朝她挥了挥手:“桂香,可算盼到你了,我在家都快无聊死了!家里的杂七杂八的书都被我看过了!这腿要是再不好,我就真的要成往届生了!”
桂香笑:“往届生就往届生,身体好以后学习好了才有用啊。”
小红递了个橘子给她:“这两天学校里发生什么稀奇事没?”
“哦,稀奇的事倒是没有,只是陈老师这几天都没来上课,他可是很少请假的,而且他的身体也好……”桂香说到这些不禁拧了眉,她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前几天她经过教务处的时候看到陈老师在里面和人争论着什么……
再回学校的时候,他们班换了个代课老师,有人说那个教英语的陈老师上吊死了。
桂香脑子一阵轰鸣,一口气跑到陈老师家,一个妇女正扑在地上哭,满脸都是伤上面还沾了灰土,全然看不出她本来的样子,桂香猜这便是陈老师的夫人。满院子的花草树木被人砸七零八落,堂前的桌子腿也坏了两条,所有的玻璃都荡然无存,那些搪瓷碗有的缺了口的滚到了桌子下面,有的则碎成了好多块……
“王老师……你还好吧……”桂香跪在她面前握了握她的手。
里间忽然响起了小孩尖锐的哭声,王老师却蹲在那一动不动。桂香只好自己走进去,映入眼帘的是灵堂,曾经教育她好好读书的老师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桂香在那门口磕了个头,起身去抱那刚一岁多的孩子。
那孩子大约是饿了,单桂香起身倒了些糖水喂了他,又将他哄睡着了才出门去。
整个过程王老师都伏在地上不曾起来,桂香强忍住悲痛安慰她:“王老师,我知道你难过,可你们的孩子还这么小,你若是倒下了,她就再没有亲人了。”
那王老师似乎是被说动了,挣扎着爬起来。桂香烧了些水来,将她脸上的尘土都擦了去,将她家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简单地收拾了下,又在大灶上做了些饭菜给她。桂香显然料到她会不吃,干脆进屋抱了孩子:“王老师,宝宝没人照料是不行的,不然我把他带回家,我照顾他……”
“不行!这是陈留给我的唯一的亲人。”
“师母,世事无常,倘若不能改变世界,就要改变我们自己,只有我们强大起来,敌人才会怕我们。陈老师既然已经不在,你就更不该消沉,那些坏人并不会您难过就放过你和孩子。”
见她有了反应,桂香才将那孩子放了回去。
前些天,陈老师遭人污蔑是间谍,他家里忽然间来了好多“检查人员”。有些无知的学生被人怂恿着把他家都给砸烂了,他的父亲也也被带了高帽子□□。从前的那些朋友都一个个地不来他家了,甚至朝他们泼脏水,陈老师气狠了,一根绳子往房梁上一绕,去了。
出了陈宅,忽的下起了大雨,空气里满满的土腥味,桂香深深地喘了几口气,老天爷,这世上难道真的是好人不长寿,坏人遗万年吗?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李家的人?那她想要家人平安是不是就要做个坏人?
第二天桂香依旧没去学校,而是直接去了王老师家里。王老师显然简单地梳洗过,家里也略微干净了些,只她的脸和纸一样白。
“王老师……”
她倒了杯水给桂香:“你是我们陈老师的学生吧?”
桂香点点头,将口袋里的钱全掏出来递给了她:“师母,这个你先拿着应急。”
“你好好学习就是报答了你陈老师,这些都不用的。他的朋友都因为怕受牵连,很少有人来我们家,孩子你下次不要再来了,隔墙有耳啊。”
桂香揉了揉眼睛往外走。
今晚依旧没有月亮,水塘村一片漆黑,泥泞的土路被自行车压得高高低低的,桂平站在村口朝她张望。桂香下意识地将他看成了侯春生,待看清了,一时间喉头哽咽,那人怎么会回来?她哭得厉害但又不好叫桂平看见,只好顿了步子在那平复情绪。
桂平见她不往这边走,自言自语地往她那去:“姐,你跑哪去了,叫人带信给我说你走回来,你真是……”
“你吃饭了吗?”桂香不回答反问他,带着浓浓的鼻音。
桂平搓搓手道:“嗯,早吃了,姐,春生哥来信了,他做小班长了。”
☆、第12章 分别
分别
那天侯春生和一群新兵一起上的那辆运送新兵的卡车一路向西。翠色的植被渐渐被枯燥的黄土所取代,车子过处竟是黄沙。他们要去的这个地方只在他们的中学地理地图上看过。
这一车人其实也有个三六九等的,有的是中下贫农出生,像春生。有的则是官宦家的孩子,来镀金,有个从军的经历,等回了城里好安排工作。
当他们遇见黄河的时候,有人唏嘘它不如长江一般壮阔,可当车子深入西北大陆,黄河在他们耳边嘶吼、咆哮,一路狂奔而去,他们的血液也和这河水一样咕嘟咕嘟,沸腾不已,这才是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地方,他们原本的身份地位早已不重要了。
春生的这一车先后有三个人出现头晕、腹泻的状况。不懂情况的人竟然说这是鼠疫,有的则开始咒骂起这趟行程。经过一些人的挑拨后,有的人竟然想逃跑。
侯春生忽的站起来,对他们说:“咱们都是玉水的好汉,怎么才生点小病就要死要活的,再说了,这要是打仗了,我们难道还跑不成。还有,招来的兵逃跑判不判刑我说不准,但你们逃跑的话,恐怕遭殃的是你们的家人。”
春生的话有理有情,一车人这才安定了些。车子在壶口瀑布稍作停留,春生及时向那副驾驶座上的小排长反映了情况。那人一听便笑了:“南方来的士兵最怕的就是水土不服,你把这些拿去给他们吃吧,下午不要再喝生水,过了晚上就没事了。”
春生拿了那几包药米分有些呆愣:“排长,这个怎么不提早和我们说?”
那人笑:“这也是你们的一项考核,不忠心的、没有勇气的人一下就能被排除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