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定见不到我。”傅听欢已经接上了话。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点淡淡的喟叹,“我母亲于我六岁之际去世,我于同日离开天情小筑。你去的那一年中,小筑荒芜,她坟头的野草都长得人高了吧。”
“是。”萧见深亦道,“我去的那一年中,周围已经荒芜。我看着眼前奇景,心中只想道:此情此景造化天然,非同人世,周围果然不见人踪……”
“你如此一说……”傅听欢笑起来,“我细细回想,那最初的几年里,也并不是一点美好的回忆都没有的。”
“我母亲薛情是释天教圣女,我父亲则是马夫出身。”
“当日的释天教圣女是如何想将一介马夫玩弄于鼓掌证明自己魅力,而最后又是如何被这一介马夫玩弄于鼓掌证明自己魅力的……都不消再说了。我父曾为我母闯过释天教。在闯入释天教中的时候,他还刚刚接触武功,为寻我母不惜拿命去赌那不可能一事,为此不止刚刚练起的武功被废,还险些命丧黄泉。由此真正赢得我母亲的芳心……”
“然后……”
傅听欢沉默了许久。
“他们相爱,我母亲珠胎暗结。傅清秋在武道一途上根骨非凡,有了我母亲费心寻来的秘籍之后一日千里。他建立了归元山庄,在我母怀胎十月即将临盆之际,带着武林之中名门正派杀上释天教,因之前与我母亲的多番相处,他熟知释天教中的一切,此一役中,傅清秋为大破释天教之功臣,尔后归元山庄果然一跃入江湖一流教派行列,成为能与摩尼教、一灵观等正道魁首相比肩的存在。”
“那一役中,傅清秋废我母亲的神功,带着我母亲与我来到了天情小筑。”
“此后的第一个三年里,傅清秋应当一点也不为当年带人攻打释天教一事挂怀。他倒是真待我母亲如妻子,待我如儿子,大约也承诺过等他真正在武林中站稳脚跟之后,就将我母亲与我公诸于众……”
“可胜利者当然能不在意过往,失败者则注定耿耿于怀。”
“我三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已经有些忘记了……”
时光已如水逆流而回。
傅听欢看着自己的逐渐变小、变小,修长的身躯变成了矮矮胖胖的模样。那时候他走路还踉踉跄跄,那时候天情小筑也不像此后的几年一样冷清宛若鬼蜮。
因为那个时候,傅清秋还时常住在这里。
他会走路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剑,拿起的第一把剑,正是傅清秋亲手削成的木剑。
归元山庄的庄主,顶天立地的丈夫。
天情小筑的主人,耐心厉害的慈父。
这已是一个男人最完美的角色。
可惜过往无法抹消,一切只如画皮虚幻。
而虚幻终究是要被揭破的。
薛情在傅听欢三岁之日,已暗中筹划两年有余,欲毒杀傅清秋于天情小筑中。
只是事情最终没有成功。
傅清秋也终于撕破了他一直伪装出来的顶天立地之模样,与薛情翻脸,此后三年一直到薛情去世,都再不踏入天情小筑一步。
那一年事情爆发之时,傅听欢正在门柱之旁看见了一切,但除了孩子残余不能消褪的惊恐之外,他已经再不记得其余东西。唯独傅清秋走时的那一眼,便如日日梦魇一样,刻在灵魂深处不能洗去。
傅清秋离开天情小筑的时候经过傅听欢身旁。
孩子仰望着父亲,父亲低视着孩子。
傅听欢此时也说不清楚自己当时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大抵惊恐与哀求交而有之?
然后傅清秋的视线——
这样的视线在当时的时候并不为傅听欢所理解。
可是一日日过去,一夜夜回想。
所有的一切就都有了答案。
那不是冷漠,也不是憎恶,当然更没有不舍与怜爱。
那就是评估。
傅清秋的所作所为,从过去到现在,他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他虽骗自己做尽了爱了旁人之后的事情,可他心里知道,他最终只爱他自己!
除了他自己之外,所有的其他人,妻子也好儿子也好,甚至最后的归元山庄也好,在他眼里,不过随手可取,随手可抛的一个物件。
当年他早早将一切都想了个清楚明白,于是鄙夷自己母亲竟不能看透。
然而现在再度回想,那种鄙夷与麻木之中,或许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迁怒。
迁怒于母亲的所有注意力都在父亲身上,又将自己最亲的父亲的离去怪罪于母亲身上。
虽从未宣之于口,却曾经每每深夜,总希望事情能够再一次回到那天之前……
“但一切只是妄想。”傅听欢淡淡说,“我在怨憎着我母亲软弱的同时,并没有意识到,当年只会怨憎母亲的我,是同样的软弱。”
“我曾期许回到过去,但有形之水尚且不能倒流,何况是无形的时光?”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此后的又三年里,母亲身死,我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天情小筑。”
“那时我心怀一口怨气与怒意,想着等学成了本事之后,必向傅清秋报复,报复其当日如同物件一般看我的眼神。”
“此后从六岁到十岁之间,几次险死还生,倒不用多说。”
“……是不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满目兵刀烈火,除了成为那尸山血海中的一具枯骨,就只能踩着枯骨站起来?”萧见深这时缓缓说。
他对上了傅听欢略显惊讶的眼神,道:“你忘了吗?我幼时与师尊踏遍山河,见人世如此,苍生如此。”
世道已乱,满地疮痍。
当时的天地是红的、黑的,红为燃天烈焰,黑为凝固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