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是苦、不甘是苦、怨恨是苦、凶戾也是苦。没有人愿意做那永远怨恨的凶魂,可他们只能永远漂泊在阴冷苦煞的死地。
现在他们终于见到了这灯火的光明,又怎么能不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抓住它呢?
一个个阴魂离开了狗王身边,他们跟随到有应公们的身后,对幽暗的森林再无一丝眷恋。
就这样一盏盏灯火,星星点点的,破开了林中厚重到几欲凝结的阴煞。
漓池指尖收了回去,唇角的寒意散去,倒显出了几分柔和。
最初被他叫过来的有应公正向这边飘过来,身后带着其他许多手捧灯盏的有应公。
您、您您没事儿吧?他们停在狗群聚集的范围边缘,七分畏怯八分纠结地探着脑袋向这片被阴雾笼罩的地方问道。
继续唱你的。漓池的声音从雾中传出来,把这几个人也带走。
有应公看不清雾中发生了什么,却只见一道清风搅动了阴雾,从中送出几个昏迷的凡人来,正是之前被伥鬼迷了神智,险些被送到狗王腹中的几个倒霉家伙。
阴雾在几个人出来后就又重新合拢了,很快就变回原来再看不出半点波动的模样。
漓池的声音听着不像有什么事,有应公接住几个倒霉的凡人,应了一声:哎,那我们就走了啊!
说罢十分松气地带着几个活人和身后的一串子阴魂跑走了。
不是他们不讲义气,他们也只是些普普通通的孤魂野鬼而已,从来没有修行过,只是仗着鬼身自有的几分神通,来吓唬吓唬凡人罢了。这些许把戏对凡尘普通生灵还算有用,可是碰上这位李泉先生所显露出来的丁点手段,他们可就什么法子都没有用了。如果是连李泉都对付不了情况,他们这些孤魂野鬼就算捆在一起又能当什么用呢?
不过,这些个有应公们虽然跑走了,却还是在心中祈愿着李泉能够平安解决那些野狗。
不只是因为他看见狗王操控伥鬼的手段后而对狗王产生了畏惧,也不只是因为漓池之前明明能够轻易解决了他们,却只是吓唬一番轻轻放过。
更因为方才,漓池一指,指引他胸前点起那一盏明灯。
长久以来,他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就只能靠着那点微薄的供奉与人们偶发的善念,来暖着自己死后的悲苦与迷茫,消解心中的怨与执。可是漓池方才那一指,突然使他意识到了,那温暖的、珍贵的明光,他自己也是有的。
他也曾是人,也曾有着对其他生灵的悲悯与善念。
他何必一直等着别人为他点灯呢?他自己就可以点灯的啊!
而当他点起这盏灯火,所有的凄冷就都离他远去了。这是救度法,也是修行法!
所以他回去之后,就教授庙中其他的有应公们点起了这盏灯火;所以他们从此前争抢不已的木像中离开,捧着灯盏进入林中;所以他纵使畏怯不已,还是来到此前漓池与狗王对峙的地方看上一眼;所以
神明啊,请您庇护这位偶来的修士,就像您曾庇护我们在枉死之后,得到这一座万应公庙以栖身。
漓池手中捻着一缕祈愿,它们由许多股纠缠成一线,像一盏灯芯,在他手中燃着温暖却不刺目的光明。
而在那些残断的因果中,亮起了许多同样的光明。
在大劫之前,一切之初,此时凶恶残虐的狗王,也只是一条普通的野狗而已。它活在附近的兴丰城中,会向人们摆尾,用黑而圆的眼睛看着他们,祈求着怜悯与食物。有时候它会被人挥舞着手臂驱走,但有的时候,它也能获得几许残羹冷炙,乃至才掰开的、内馅喷香滚热的肉包。
它是记得那个滋味的,温热的、香软的,那递给它包子的人,伸出手试图抚摸它黏着灰打结了的皮毛,它警惕地冲那人低吼,那人就缩回了手,却并不生气,嘴巴里不知在说着什么,还笑呵呵地又给他掰开一个包子
这些光明沿着因果线,向狗王延伸而来,但在照到狗王身上时,却像照进了一处无底的黑洞中,尽数被吞噬殆尽,反不出半点亮儿来。
狗王凶戾地嘶吼着,那般凶暴的将一切欲与它相连的善意恐吓退尽。
漓池手腕翻转,盖住了掌中灯火,在这阴寒之中,又有许多灰暗的色彩在因果线中攀爬。
就像它会对给它包子的人低吼,不是因为不懂得感念,而是因为恐惧的力量更加强大。有人会给它新鲜的食物和避寒的木箱,就有人会举着粗重的木棍和掺了毒的食水。
它想要在兴丰城中活下去,就必须得学会警惕,学会在低伏身体呲出利齿时,用凶恶的吼声吓退向它丢石块的人。
作为一条可怜的、肮脏的、狼狈的野狗,它在兴丰城里活了下来,滚了一身凡世因果人间尘土。
可在这些仇怨的因果借着凶煞探来时,狗王目光变得残虐而冰冷,它任由那些因果触碰到自己身上,但那些因果却打着滑似的牵不上去。
你已不需要善意,也不在乎仇怨了是吗?漓池的声音在雾中低低徘徊。
可因果就是因果,不会因你的心意而改,也不会因任何人的心意而改。
他的手掌骤然抬起,一切伸向狗王的因果都已罗织成网,勾勒出它过去所种下的一切因、未来将结出的一切果,化作这世间最紧密的牢笼与最公允的庇护,将狗王笼在其中!
狗王骤然爆出一声戾嚎,它看不见因果,但身为怪异的特异之处,却令它感受到了某些东西。它凭空撕咬挣扎着,怪异的力量在汹涌,从罗织的因果中震出了几根弦来。
那是大劫开始之后所产生的因果。
最初的时候只是连下了三日的苦雨,它不懂发生了什么,但也没有觉察出太大的险处,它仍然在兴丰城里生活着。
可是等到饥荒到来的时候,它就不再是一条可怜的、肮脏的、狼狈的野狗了,它是一块会跑会逃、会在锅里散发出香气、在肚子里提供饱足和温暖的肉。
它从城镇里逃到了野外,但在野外并不代表着就能够活下去。大劫所带来的荒芜,是不分地点的。
它在野地里,饿得肚皮扁平,在身下咣当着,像一个空空的布口袋。
它本来会就此死去,留下一个空瘪的皮囊,魂魄被黄泉牵引走,然后进入下一世的轮回,又或者是因为某些执念化为鬼物,直到被时间模糊了执念,然后重新被黄泉的力量牵引,步入新的轮回。
但是它并没有死去,在它即将饿死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同样即将饿死的人。
也许这个人是曾经给过它肉包的人,也许这个人是曾经对它举起过木棒的人,谁知道呢?它已经无暇去注意了。
太过饥饿的时候,是没有理智的。它只想要吃,只想活下去。
无论是睁着黑而圆的眼睛祈求,还是呲着牙齿低吼威胁,都只是在指望别人能够给予它生存的保障而已,但是如果它能够自己捕食,又何必在乎别的什么东西?!
只要有得吃,只要能够活下去。因果?什么因果!
因果早就已经乱了!
在狗王的厉啸声中,它身上的幽暗混沌愈发深重,甚至反而开始撕扯着身上的因果。
你想要活,可你知道该怎么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