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灰黑布衣人从城门外半里处就开始吆喝,告诉逃难来的人莫要争抢,前面城门口有免费放粮的,排队可以进城,城中有活干,可以换粮。
他们每个人腰上都缠着一个大布兜和一个水葫芦,分别看顾着一处路段,一旦看见有逃难来的人体力不支,就从布兜里取出干饼就着葫芦里的水喂食,把人带到路旁树荫下歇息,等他们缓过来后再让他们继续到城门口排队。
这些人用随身的食物救人且并不吝惜,城门口长长的排队队伍也是可以看得见的,所以逃荒的人也相信他们的话,只要还能勉力支撑就坚持着往城门走去。
有被喂完食水扶到路旁休息的逃荒者,向旁边身穿黑灰两色布衣的人问道:真的有那么多粮吗?就这么分给我们吗?
这话里满是不安,他一问出口,周围其他同样暂歇于此的人也都竖起耳朵看了过来。
你放心!那人保证道,粮食肯定是够的,但也不是白发,刚进城的可以领几天的粮,但之后就得干活儿了,也不是什么难活儿,有手艺的按手艺分配,没手艺的也有活儿干。
像我,我也是逃荒的,就比你们早来了半个月。我现在这儿就是分配给我的活儿,这半个月来一直都是这样,只要有逃荒来的人,就都收留!都有活儿干,有得吃穿!
他拍着胸脯对人们保证,从脸上的皱纹与手上的茧子都能看出来,这的的确确就是个普通人,身上还有着之前所受的苦难痕迹。
由这样一个人所给出的保证,无疑是让逃荒的人们安心的。
但人们还是难免心有疑虑,继续问道:我们这么多人,粮食怎么够呢?
那人没有丝毫不耐,回答道:如果是普通大户人家放粮,那肯定是不够的。
别说普通人家,按照这么个收法,就连官仓恐怕都是不够的。他们大多都是普通的农人,对高山流水的东西或许一窍不通,但对粮食绝对是最敏感的。
可身穿灰黑两色衣的人却很自豪地接着道:但给我们发粮的,可不是那些大户或官老爷,而是神仙!玄清教的神仙!
神仙可是会法术的,当然能有很多、很多的粮食了!
其他逃荒者们听完之后,果然放下了心,纷纷喜道:
原来是玄清教的活神仙们!太好了!再也不用跑了!
对于这些普通的农人来说,他们并不清楚,也不需要清楚玄清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教派,他们只要知道玄清教是个修行者们的门派,修行者是会法术的,能够做到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情,自然也能够变出许多粮食来,这是个很合理的逻辑。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任何一个其他诸侯国,本来都是不至于使人惊讶的,可这样的一幕,却偏偏发生在了梁国。
梁国是个邪派林立的国家,修士在普通人中的名声并不好。就像漓池在刚进入梁国边境,给遇到鬼打墙的徐田和徐立二人指路时,徐田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这是梁国的人在多年生活中所积累下来的经验。比起帮助凡人,梁国的修行者们更有可能做出的事情是拿他们的心念、血肉,乃至魂魄来修炼。
但在这里,身穿灰黑两色服的人只是提到了玄清教的名字,这些逃荒者们就真心实意地安下心来。
玄清教在梁国凡人中,已经悄无声息地树立起了这样的名声。这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跟随在后面的骑队中已经有人不自觉皱起了眉,陶锡却面色如常。一行人转眼就走到城门外。
现在这座城的管控很严,门口列着士兵,并不许直接进入。城门外被划分为了三个区域,一个是给逃荒者发粥的队伍、一个是给准备进城的人发号码牌的地方,最后一个则是给领了号码牌的人等待进城时休息的区域,有一座临时搭起来的茶棚,里面三三两两坐了几个人,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跛脚老翁在卖茶。
骑队停在茶棚外翻身下马,茶棚里的人们早就注意到了这一支骑队,一个个暗自打量着他们,卖茶的跛脚老翁反倒成了最淡定的一个,在看到又有人来之后,就捧着一摞粗瓷碗准备提壶倒茶。
跛脚老翁确确实实就只是一个普通人,瘦而皱的脸和筋络凸起的手上刻满了苦难的痕迹。他也是一个被甘南城收留的逃荒者,能够坐在这茶棚里的人,无论高高在上的修行者还是凡间富贵的权势,与他之间的差距都太远了。当差距大到一定程度,究竟是差一座天渊还是一百座天渊就都没什么区别了。无论这些坐在茶棚里的人有什么打算,都不是他一个险些死在饥荒中的老翁能够影响的,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去在意他们呢?
一道清风悄然落在旁边,显化出衣袍暗青的身影。他出现得太过自然,明明是一件令人惊异的事,但却没有一个人感觉到异常,仿佛他本来就应该在那里一样。
不必陶锡吩咐,就已经有一个两纹领便去领号码牌那里排队去了。
坐进茶棚后,几乎所有人都在打量他们。他们领子上的海纹实在太过瞩目。大劫开始后,梁国虽乱,但戒律司的威势犹在,更何况陶锡领子上足有七道海纹。
梁国之中,人人都知道有戒律司出没的地方,必然是发生了与修士有关的事情。戒律司出门办事自然也不会永远都这么一副显眼的打扮。所谓明察暗访,既要有明察,也要有暗访。陶锡一行人所负责的并不是对玄清教进行暗访,大劫开始这么久,玄清教的势力飞快扩张,现在已经比秃头上的虱子还要显眼了,都到了这个地步,戒律司还要隐藏身份假装自己没发现玄清教才是愚蠢。
不过,虽然此次是冲着玄清教来的,陶锡更多的心思还是留在李泉身上。
老翁提着壶,拖着脚走过来挨个儿给倒了碗茶,收了茶钱后,又被旁边别的客人叫去问话。
那客人在问甘南城中的情况,但实际上意指的却是玄清教。跛脚老翁不知有没有听出来,但客人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倒是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甘南城原本的太守还活着,名义上也仍然是他在执掌甘南城,但实际上他要么是受玄清教所胁、要么就是与玄清教合作,如今的甘南城无疑已经落入玄清教的掌控之中。
这让戒律司中人听得直皱眉的事,在老翁口中却是十分令人欢喜的一件事。他称玄清教中的人为救苦救难的活神仙,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陶锡一面与漓池聊天,另一面轻轻打了个手势。
一个三纹领对老翁搭话道:老人家,太守还在,为何只感念玄清教,却不念梁国之恩呢?莫非这太守做得不好吗?
老翁被这话问得愣了一下,才道:我不知道太守做得好不好,我只知道我在路上听人说这里有玄清教的神仙在放粮,我来到这里后,也是玄清教的神仙们救下了我和儿子还有小孙孙,给我们安排了住处和活计,让我们能活下去。
茶棚里又来了新的客人,老翁答完后便不再言语,拖着跛脚去给新来的客人倒茶。
戒律司中有几个人皱起眉,老翁说出的话他自己可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但他们却明白这代表了什么。甘南城是梁土,城池屋舍是梁所建,然而现在玄清教的名却盖过了梁,这些人已经只知玄清教而不知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