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场景本是诡异可怖又令人震撼的,可在那琴声之中,却反倒显出凄寂来。
弹琴的人就坐在中央,他在这尸骸与鬼火的旋涡之底,被无声的哀哭与怨煞包围,却仍能奏出这样的琴。
哀音绵长,吟猱多变,似众生七情,细腻入微,可任何一点情,最后都终将变成哀。
凡身死矣,一切生时之情,父母子女、兄弟姐妹、良人故友,都已断绝,皆尽成空,岂能不生哀?
可这样的哀音却并不会引得哀愈深、悲愈重。
在听到这琴音后,陶锡就明白了,这琴声并不是像他之前所以为的那样,在镇压尸怪与阴魂,也不是像常见的对付阴魂怨鬼那样在超度或操纵。这是在抚慰。
琴的每一声都在替他们诉说,都在对他们理解。那是另一种抚慰,就像倾诉过后、哭过之后,便能重新恢复些力气。
这些阴魂在感受到了这样的抚慰之后,一切怨恨与不甘,就全部都化成了哀。
等哀也被人知晓、理解之后,那些因怨与执而燃起的鬼火就逐渐熄灭了,熄了鬼火之后的阴魂,只来得及留下最后一声或哭或叹,就被黄泉牵引着入了幽冥。
陶锡立在那里,好似自己也陷入了幽寂,一直等到这一曲落下。
一曲之后,鬼火尽熄。
陶锡静默着,向前踏出一步。清脆的裂响在他脚下响起,他这才恍惚被从那琴音所塑造的世界中惊醒。
他垂头看去,那堆积成大地的坚硬骸骨上,突兀地生出了一道裂纹。裂纹如蛛网漫延,这一窟中坚密的骨骼,已皆尽破碎。
陶锡恍然抬首,那旋涡中央的琴师已经抱琴而起。
衣袍暗青,乌发墨瞳。
第100章
这位陶锡卡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称呼。
李泉。
李前辈。陶锡深深一拜道,感谢您相救。
方才那些尸骸骤然化妖,他不是没法子应对,但他手下的这些人,恐怕就没有办法完好无损了,便是交代在这里一两个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漓池略一点头,算是领受了他的谢意,脚步一抬,便准备离开。
前辈请留步。陶锡慌忙道。
见漓池停步,陶锡神思一定,没有再说什么一定要拜谢之类的话,而是恳切再拜,直接问道:晚辈陶锡,戒律司中人。请问前辈,此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劫之中作乱的邪修不少,真正的隐士高人也有出世的。在真正的有道高人面前是藏不住心思的,他的感念是真,但有所求也是真,比起拉拉缠缠地扯其他理由,不若直接请教。
漓池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先出去再说吧。说罢,身形就飘忽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已站在了洞口,停在那里略略回首。
洞内几根石柱上的兵甲战车都开始飞快的朽烂,碎片与灰尘簌簌下落。缺了这些支撑,石柱也开始变得不稳起来,整个洞窟都开始摇摇欲坠。
陶锡等人也反应了过来,现在洞内阴晦怨煞已散,他们也不必再顾忌着不敢施术,此前走了数个时辰的道路,此时不过一个呼吸,就回到了洞口。
洞口外,此前留在外面的那个四纹领只见眼前一晃,倏忽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影,刚戒备起来,就见陶锡带着其他人也从洞中出来了,见他们没什么问题,才又放松下来。
陶锡一离开洞口,就见漓池站在洞外,手掌松松对着小山丘虚笼着。他顺着回头往小山丘一望,失了支撑之后,整座山丘都开始向下塌,连带着上面的山石草皮整块地下落,却偏偏没发出一丝声响,别有一种震撼。
等整块地都塌实了后,原本凸起的山丘已变作了一处凹陷的谷地,荒草仍结结实实地长在上面,连滚落的石块崩塌的土壤都瞧不出来,仿佛这里本来就是一处谷地似的。
陶锡回看漓池,只见他虚笼着小山丘的手掌已经随之放下,被垂下的广袖笼住。这一番消去山丘垮塌的动静,却连灵气波动都没见多少,端得是举重若轻。
作为戒律司中的七纹领,陶锡自然是知晓这种手段的。寻常修士以法决施展术法,少不得要搬运灵气,天地间自会生出灵气波动,动辄威势磅礴灵气如潮,瞧着十分气势,却只是强行以力推动的法子。但明悟灵机者不需法决,拨动灵机奥妙自然,亦不生灵气波动,举重若轻方显玄妙。
后者虽然难得,但对于陶锡所在的层级来说,却不算少见,他自己也是对灵机有所领悟的。只是大劫之中,天地间灵机混乱愈发严重,能继续拨动灵机施术的也愈发少见。此时还能运使这般手段的,无一不是已经在某条道上走出极远的修行者。
虽然在山腹中时被环境压制得厉害不敢运使法术,但陶锡也不是只干走了一趟。他已经记下了洞中的布局,那几根吞没了数百年前兵甲战车的石柱排布成了一个阵法。世间阵法虽多,但基础变化都是一样的,这几根立柱是明面上摆着的部分,陶锡多少还是能够看出些阵**用的。
除了塑造出那等旋涡似的环境,迫使一切进入山腹中的生灵不得不进入中心外,还具有聚煞、引魂等作用。
这里是七百年前的古战场,坑杀了无数梁国勇士,这样的地方最易生出变数,梁国不可能放任其滋生阴晦怨煞,早就处理检查了无数遍。枉死在坑中的梁军魂魄也的确都被超度入了幽冥之中重新投胎转世,洞中那无数鬼火并非当年的梁军,若真是当年的梁军阴魂留到现在,也不可能还是那点没什么能耐的鬼火,恐怕早就成一支可怖的阴兵了。
当年古战场中的冤魂与阴煞应当的确全部都清理了干净,只是这片地方到底坑杀了太多人,枉死士兵的血肉都化在了泥土里,虽然当时消去了怨煞,却仍成为了一处荒地,除了荒芜的野草,什么粮或药都是长不出来的,就连能把野草根都啃秃的山羊都不乐意吃这里长出来的野草。这片地因此也一直没有开垦,就这么一直荒在了这里。
洞中的鬼火都是才死没多久的阴魂,看那样子,只怕大部分都是附近死在大劫中的饥民。但洞中也并非没有一二老鬼。在阵法中心,当时围在李泉周围的鬼火中,有几个火光中隐现血色,已是神智不清怨煞惊人,放出去必然会为祸一方。
戒律司中最高的领上也只有九道海纹,虽然海纹数量低的并不一定弱,但实力弱的一定纹不上数量高的海纹领。陶锡领上足有七道海纹,已经是戒律司中难得的高位了,但在阵法中心所见的那一二大鬼,已经是足以让他感到棘手的程度了。
因为这些大鬼怨煞太重的缘故,他很难具体分辨出这些老鬼的年限,只大约能确定他们当中没有一个超过百年的。鬼修岁月不超百年,却已经能够令他感觉到棘手,那他们的实力必然并非因修炼而生,而是因为怨煞而起。
他们的怨煞这般浓重可怖,生前不知遭受了多重的苦难,这让陶锡自然联想起了靠近阵法中心的那些骸骨他们可都是才死不超过二十三年的人。
从二十三年前到一年前,大劫可还未起,梁国之内也没有眼下这么乱,戒律司对国内情况还算有掌控力。陶锡记得很清楚,甘南城这一片地方,可是一直有六纹领的修士镇坐。按照戒律司中规定,梁国国土内被划分成几大区域,六纹镇府常年镇坐,七纹巡边三载一巡,五纹与四纹的修士每旬带队查访,如同布下罗网,密而不漏。
但就是这样,二十三年中,戒律司却从未发现这片古战场又被人秘密起出来,并不断送进活人生生献祭。这一大片阵法的内三分之一处,可都是才死的尸骨!这二十三年里,究竟死了多少人?这样大的手笔,又为何一直没有被发现?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当年古战场毁伤土地的凶气再重,可是如今已经过去七百年了。足足七百年,这片土地都没养好吗?这个局究竟是在二十三年前布下的,还是在七百年前就已经有人暗自下手了呢?
想到这个,陶锡就不寒而栗。他倒是没有疑心戒律司内部有问题,戒律司之所以有这么大权力,又能一直把控住梁国内复杂的情况,与它起这个名字的缘由也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