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天子在檄文中痛斥卢国的不逊,说卢国不但愚弄平民,还侮慢神圣。
只这一句就让隋臣坐不住了,殷天子痛斥卢国,檄文却送到了隋国,这其中的含义已经让人不安了。
除此之外,人人都知道,卢国恭敬神庭。神庭是世间皆知的神道正法,殷天子说卢国侮慢神圣,这个神圣指得是谁?
神庭为天下神道修士广传正法,神庭印记遍洒世间,虽然卢国最为恭敬神庭,却不代表只有卢国恭敬神庭,只不过势大势小的分别罢了。神庭之势,称一句遍及天下并不为过。世间修行者,唯有神庭当中的神明与普通人交流最广,故此,世间文章若称神圣,通常指代的就是神庭。
不是说除了神庭其他人都不能用神圣这个词了,而是大家通常不这么空着用,要再加一点形容让人明白这个神圣指得是哪一方,比如说武英殿中的神圣点苍山能通神圣等等。
殷天子说卢国侮慢神圣,不可能说的是卢国侮慢神庭,但这样遣词是要把神庭压下去吗?
隋国中的几位老臣做得还算稳当,给了几个定性不够的人一个眼神,让他们先听下去。
殷使继续往下诵:
殷天子有教化之责,他爱子民就像爱自己的子孙,一直尊崇感念神圣的恩德,如今见到卢倒行逆施,使地裂天哭,山震海涸
这下隋臣中坐不稳当的更多了。地裂天哭、山震海涸,好家伙,这是把大劫的原因直接赖到卢国身上了。
殷使就在隋臣们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里继续诵,他的脸色也难看起来,但和隋臣不一样,他脸色难看是为了声情并茂,他说:
由于卢国的事情,殷天子悲痛到连觉都睡不好,忧愤到连饭也吃不下,但是他没有办法啊,因为殷距离卢国实在是太远了,他派人去卢国,苦心孤诣试图教化他们,但卢王残虐,竟然斩杀了殷天子的使臣。
澹台柳暗自叹了口气。卢王有没有杀殷天子的使臣不知道,但殷天子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他清了清嗓子按下满朝扰动的臣子已经有人瞪着殷使飙出杀气来了。
这前来的殷使也是个人物,面对满朝隋臣,他孤身一人气势不改,硬是把整篇檄文诵得慷慨激昂声泪俱下,接下来的大段内容用不逊不忠踩住了卢,用哀愤无奈托住了殷,又用忠信压住了隋。总结起来无非就一句话:
殷天子闻隋忠信,请隋伐卢。
群臣哗然。
隋自然是不肯的,现在正大劫呢,各方都才开始缓过来,正需要休养生息。更何况他们和卢都各自待得好好的,有淮水相隔,都七百年没有掀起兵戈了。谁愿意为了殷天子的一篇讨檄文就往里添不尽的兵马钱粮?殷天子想要伐卢,却要隋地出血,以坐收渔翁之利。
但这篇讨檄文已经在大义上把隋的路都给堵死了,隋若不从,就是像卢一样不逊不忠,不逊不忠之徒,天下尽可讨之。殷与卢地不相接,却与隋地相接。
殷使念完讨檄文,就看向隋王,准备以殷天子之势逼迫她。殷天子是天下共主,这个名并不是虚的,每年都会从诸国收取供奉,诸国还要派遣人前去朝拜,且大殷确实强盛,殷天子之气也会对诸国之气有所压制。
澹台柳起身打断他,先对隋王行礼,然后对殷使道:卢、隋相接不假,但两地之间淮水相隔,淮水难渡,我隋地多年未兴兵戈,没有能够渡河的大船,也没有擅长河战的水师。天子仁慈,必不忍隋人因战死伤,请赐下船粮,并予以时日练兵。
咱们也不是不同意,不是不忠义于天子。但天子如此仁慈,爱子民就像爱自己的子孙,纵卢国可恨,但隋人无辜,天子必然不忍隋人遭难,所以请赐下钱粮吧,并且多多给予隋人练兵的时间。
隋臣们不闹了。姜还是老的辣。殷天子要以名来压他们,他们就认下这个名嘛,您这么仁慈,都因为卢悲痛难过到吃不好睡不好了,我们怎么忍心再因为自己的缘故让您更难受呢?所以,一面讨要钱粮和大船,另一面慢慢拖着。
澹台柳的话全是依托着刚才那篇讨檄文的内容,殷使有点难辩驳,只好先挑出一条来:不必有大船,今冬岁寒,淮水将结冰,可承载兵马。
澹台柳示意了一下,一个隋臣站出来,对上殷使。
大人久处帝都,没有来过这里,想必不了解情况,隋臣很耐心地给他解释,淮水是大江,水势力大,很难结成厚冰,就算结成了能够承载兵马的厚度,也只能维持数日,再久冰就承受不住了,之后怎么办?粮草怎么运输过去?总不能把兵马运过去就不管了吧?所以大船是必须要有的。
一堆隋臣跟着开口,从各方各面对殷使提出的要求表示不靠谱,殷使一开口,就会先被塞上一句大人久处帝都,不了解情况。
殷使就算再有能耐,一个对上这么一群也力有不逮,他急智抽身,捧天子令喝道:尔等难道想违抗天子令吗?
天子令以五彩锦织,加有大印,其上凝聚着殷天子的赫赫威势。隋臣竟一时被迫得不能开口。
澹台柳缓了缓神,道:不是违抗,只是需要时
王座上的应不负突然开口道:我隋地自然忠于大殷,今年冬月,淮水冻时,隋将伐卢。
澹台柳猛然抬头瞪着眼睛看她。
王上!咱上次见面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啊王上!
应不负高坐王位,神情僵木,双眼混沌不清:传我,诏书。
仲冬行秋令,则天时雨汁,瓜瓠不成,国有大兵。
第119章
澹台柳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朝堂上一片忙乱。隋相都被抬进偏殿了,殷使自然也不好再提天子令的事。隋王的传诏被打断,也就没继续下去。
老大人为了隋呕心沥血,现在都九十多了!头发眉毛全白了,现在躺在侧殿里还没醒,周围围着一圈医官,怎么能还要坚持议事呢?那也太冷血了!
医官看过澹台柳的情况,开口前先被侧殿里的大臣们使了一圈眼色。
能当官的都是人精。医官不动如山,心道你们不使眼色我也知道该怎么做。老大人都快到期颐之年了,虽然平日瞧着身子骨还算硬朗,但这个年纪的人,随时都可能出点纰漏。他们做医官的,最重要的就是要稳,若是他们在老大人这儿说没事,那万一之后没治好呢?
医官稳重得就像没看见周围一圈快抽筋的眼色一样,让人看得着急上火。但他一开口,就以最沉稳的语气表达出了最沉重的意思。他一个不好的字都没说,却偏偏让人觉得情况十分不妙,弄得给他使眼色的大臣自己都怀疑紧张起来,莫非隋相真的不好了?
于是,出兵伐卢的事情就暂时这么搁置下来。
别初年不以为意。澹台柳的手腕在他看来不过是小把戏而已。他刚开始确实因为气急忧疑而晕了一下,但还没等倒地上就清醒了过来,再之后躺在侧殿一直没醒就是装的了。老隋相老而弥坚思维灵活,虽然不知道应不负是怎么回事,但她正要下诏,此事万万不能成,不如先装晕将此事拖延下去。
但隋王要下诏,并不需要隋相啊。
别初年跟在应不负身边。他这些日子常出入宫中见隋王,宫中之人已经习惯了。他们以为他深受隋王信任,但别初年很清楚,应不负一直在警惕着他,而她对他的怀疑,始于有关头痛症的巧合,盛于他拒绝了她的封赏。
他拒绝在隋地出任官职,这在普通人看来,或许会认为他是个一心修行不慕人间富贵的有道之士,但实际上,别初年不在隋地任职,隋王的王气就很难辖制于他。故而应不负对他心生疑虑。
别初年很清楚这一点,但这又如何呢?他不需要为自己套上枷锁来换取隋王微毫的信任,应不负也不得不走上他所安排的路。他给应不负用来抑制头痛的药并没有问题,那就是放在明面上给人看的而已,就像是应不负安排在身边的阿鹿一样,那也只是放在明面上给人看的,真正保护隋王的另有人在,所以应不负才敢让阿鹿离开她身边。
那几个暗中护卫她的人一刻也没有停止关注应不负的情况,但在殷天子之气冲击之时,殿中有片刻的混乱。这正是掌控隋王的好时机。别初年已布置良久,只需要几个呼吸,就再无人能看出应不负的不自然了。之后澹台柳昏倒,应不负使侍卫将他送到侧殿榻上,又唤来医官为他诊治,对他的身体情况担忧不已。这一系列事情下来,都无人发现隋王有什么不对劲。
应不负做的一切都是她本来就会去做的事情,她还是原本的她,只是在别初年想要她做的事情上被改变了思维。如坠梦中,虚以为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