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夏云是修士,对生死并不像普通人那样看不开,如果段小苗只是得了其他治不好的病症,段夏云也就放他离开了,活着就是煎熬,何苦强留呢?但段小苗的问题在于他魂魄不全,就算放他此生性命,生前魂魄不全,死后鬼身亦残缺,哪怕平安重入轮回,投胎到别的地方,他还是魂魄不全的。她好歹是个修为不弱的修士,可如果小苗投胎到普通人家,他们能怎么办呢?小苗又要熬多少辈子,才能遇到能够治好他的机会?在这个过程中,他的魂魄会不会受到更大的损伤?
段夏云是个修士,但也是个母亲。
她强行留下小苗的性命,一直在寻找治好小苗的方法。她会加入戒律司,就是为了借此寻找更多的办法。戒律司中但凡是有可能的人都见过小苗,陶锡也去看过,那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可惜他无能为力。戒律司中没有能治好小苗的办法,大家也都默认把能留在梁都的任务都尽量让给段夏云。
她怎么会突然离开梁都,来到偏远的定西城中?
陶锡下意识观察起周围,这一细察,果然见到了异常。现在一群劳役一起去拿工具,认识的互相聚在一起,不认识的自然而然就走散了。段夏云和周围的几个人看起来都不认识,但这几个人却一直牢牢聚在她身边。
她是被人挟持了?陶锡下意识反应道。他本不想别生枝节,但段夏云是他的同僚,又有小苗那样一个孩子
陶锡没犹豫多久,就做了决定。胥康是很重要,但还不至于一点险都冒不得,段夏云和段小苗也都是活生生的性命。
他以戒律司独有的方式暗中联系段夏云,大劫之中灵机混乱,术法痕迹不易遮掩,因此他只是触动了段夏云的感知,接着就以凡人的暗码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段夏云半垂着头没有往他这边看,她手指轻动了几下,好像只是因为寒风而无意识地蜷缩了几下一样。陶锡已从中解读出了意思,那代表着无事,无需干扰。
陶锡放松了些许,心中却更存疑惑。既然段夏云没事,也不需要帮助,那就是她主动来到这里的。难道是戒律司派给她这么偏远的任务?莫非是司中情况已经紧张到了这个地步?可就算人手再紧,梁都中也必要留下几个高位人员,没有人会和段夏云争夺留在梁都中的任务,难道说梁都中已经没有一个留下的六纹领了吗?还是说戒律司中已经换了执掌者,新来的人并不愿意照顾段夏云的情况?
不,如果是这样,段夏云更应该向他求助,好早些完成任务回到梁都中。也有可能段夏云是为了救治小苗才离开梁都的,定西城这边可能有什么人或事物令她认为能够对小苗的情况有所帮助。
陶锡心中思索着,面上半点不显,他像那些普通人一样,畏寒地缩着肩膀,时不时抽着鼻子。他提着工具走出了棚屋那只是一块快要朽烂的破木板,棚屋里所谓的扫雪工具大都如此粗陋,但就算如此,也只有不到一半的劳役领到了工具,剩下的人只能两手空空,可扫雪的任务是不会因为他们没有工具而减轻的。
有些有经验的人从自己家里拿了工具,虽然也只是些巴掌大的破木板之类的东西,但总比没有好,什么都没拿的人只能用手捧着雪去清理,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冻得肿成红萝卜一样,再生出难熬的冻疮。
劳役们在监工看守下开始把能淹没脚踝的雪层一点一点清理到道路两侧,按照陶锡的计划,他已经该离开了,但段夏云还在,她虽然以暗码告诉他没事,但那些人一直紧紧跟在她周围,这情况实在不太正常。
陶锡暗自皱眉,又换了个方式,把自己准备离开的消息告诉给段夏云。他怕自己的行动干扰到她,这同时也是再一次确认,如果段夏云需要帮助,就会暗示他再留一段时间。但段夏云没有。
算了。陶锡心中虽然还有些疑惑,但也可能是他想多了。他现在同样身怀任务,不能一直纠缠在这里。
他用木板铲起厚厚一层雪,跟在一个用手捧雪的瘦弱劳役身后,一起走向路边。路边已经堆起一层污浊的雪堆,借着雪堆地遮掩,陶锡把木板塞到劳役手中,飘忽不见了踪影。
劳役惊愕地张开了嘴,这木板哪来的?刚才他旁边有其他人吗?一口冷风灌进嘴里,他迅速闭上了嘴。管这木板哪来的,有了这个,他就不用直接用手了。
其中一个掉眉耷眼的修士以神识对段夏云问道:刚刚那个是戒律司的人?
陶锡离开地动静瞒得了凡人,却瞒不过他们。
段夏云的神情刚硬而冰冷:与你们无关。
那就杀了他。那修士阴狠道。他们正在逃亡,不能被发现。
段夏云冷笑道:他的修为比我高多了,你们要是有把握不会被他传出消息,大可追上去。
面容阴戾的修士暗盯着她。看来段夏云确实与那人相识,如果她愿意帮忙,那人只有自己一个人,放松警惕之下未必不能得手,但段夏云看起来是不愿再帮忙了。
我们要养伤。他又说道,目光隐秘而阴冷地打量着周围的苦役。虽然质量不尽人意,但有总比没有好,冷冬的寒气是能杀人的,死上几个也不会引人注意。
你们敢在这里炼血食,我就杀了你们。段夏云冷声道。
段夏云!那人在神识中咬牙切齿道,你都已经破誓了,还坚持些什么?!
但段夏云不肯同意,他们这些梁国的通缉犯不敢冒头,又各个带伤,只能退让道:我们希望尽快离开。
冬天的夜降临得格外早,等到月上中天之时,段夏云身边的其他修士们已经不见了,那几个罗教的漏网之鱼已经离开梁国边境了,离开前如约给了她东西,还有一句冷嘲:你的戒已经破了,你骨头硬,我倒想看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
段夏云在月色下独自赶往梁都,她的神情仍然是冰冷而刚硬的,却暗含着一种隐秘的疲倦。
曲丘城,梁王宫中。
炉火旺旺地烧着,窗外大雪纷飞。
案几上堆满了册子,狼毫笔蘸着墨自己在册子上书写,李泉倒闲闲垂着头,修长地手指一下一下挠着膝上松鼠的后颈。
小松鼠一身橙色皮毛,为了越冬生得丰厚柔软,趴在李泉膝上幸福地眯着眼。这小家伙不是精怪,连灵智也未开。前几日忽降大雪,它冻僵在外面,被李泉顺手捡了回来。等缓过来后,它就记住了这地方,隔三差五地呼朋唤友来屋子里蹭吃蹭喝蹭烤火那火炉就是给它们点的。
宫室的大门忽然被推开,风雪声骤然变大。胥桓走进来,反手合上门,将满天飞雪挡在门外。
一群小松鼠警觉地抬起头,从火炉边几个蹦跳就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李泉膝上的那只,一边想要跟同族离开,另一边又不舍李泉。李泉推了推它,它于是也蹦跳着跑走了。桌案上的笔仍在勤勤恳恳地书写着,分心二用对于修士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怎么了?李泉问道。
梁都中的因果混乱模糊,因为浑沌之故,梁都中的因果很难看得透彻,胥桓身上的因果更是仿佛没入了一片黑洞,他占着玄清教主的名,浑沌怎么可能对他放任不管呢?凡人或见没有掌握实质力量的名头只是一个虚物,但于修士所见,所谓的运势、因果、命理,都关乎于名。浑沌很清楚,对于执掌因果的长阳来说,只需要一个名,就足以做到很多事情。
胥桓正走在自己的道路上,这条道与浑沌背道而驰。掌控一个人对浑沌来说并不难,但他既想要维持住火焰的光亮,又想要控制火焰的燃烧,怎么能确定这火苗不会突然高起,烧了他的手呢?
李泉看到胥桓手上握着的卷宗,他结着眉把卷宗放到桌上:有一个案子
案几上的笔停了下来,搁进笔架上,一本本书册挪开。胥桓看着这些书册,有片刻地出神。它们都是律法草稿,他请李泉来帮自己参照。他要订的不只是梁国的律法,还是他的根基,他想要尽力订下一个完善公允的律法,但那是无法实施的至少现在还无法。
哪怕是因果,有时要结出一个果,都需要相隔来世,小小一个梁国,又怎么能做得到呢?一个凡人国度只能在其子民生前审判,此外,若有修为高深的人在梁作恶,梁国真的能够不计代价的追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