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因为曾经失去过父亲,所以即便明知会痛苦,却也知道,那种痛苦总会完的一天,就像从前一样;可是如果没有沈思安……庄浅想象不出那样的如果,就好像活着的人永远想象不出没了空气的感觉。
她也想象不出,今后孩子向她问起爸爸时,自己渐长皱纹的脸上会是怎样木然的表情。
☆、第111章
庄浅一直没有再离开医院,那个叫尤妮的女人大概跟秦围关系匪浅,现在见庄浅还活着,她或许是急了,连连向外散布秦家家主身患绝症的消息,这使得这家私人医院开始变得不再安稳起来。
短短半下午的时间,家族高层们来了一批又一批,美其名曰“探望”。
全都被保镖无情地撵走。
庄浅的意思。
病房内。
“你这样让我避不见人,无异于欲盖弥彰,只会愈发加深他们的怀疑,令他们更迅速地倒戈向阿围而已。小浅,你是在任性地孤注一掷。”
男人说完话,放下手中的书,无奈地看着紧闭的里间大门,尽管说着近乎谴责的话,他的语调却柔和到不可思议,就连在他身边多年的佣人都觉得惊奇,默默地在一旁偷觑着男人的神色。
“那又怎么样?”
伴着女人清亮的声音,里间的门被推开,一款浅紫色礼服的庄浅走出来,道,“孤注一掷又怎么样?赢不了的局,我不会下注,这您教过我的,爸爸。”
她原地小心地转了一个圈,礼服的裙摆在空气中荡漾出一轮漂亮的波纹,庄浅唇角溢出了笑意,讨要赞美般问道,“爸爸,我晚宴穿这身好不好看?”
“我的浅浅穿什么都好看。”秦贺云笑得和煦。
的确是好看,却又不是那种通俗意义上的好看,衣服设计得哪怕再是巧夺天工精美夺目,她挺着肚子,也没办法穿出好身材,但比起那些各个妖娆性感的意裔美人,她的这一身,更显一种简约含蓄的柔软风致。
应付普通的家宴,这样的装扮肯定是动人至极的,可要应付那些豺狼虎豹,这样就未免显得“花瓶”了一点,镇不住场是必然。
秦贺云维持着赞赏鼓励的眼神,心思百转间已经是数番筹谋。
他现在回想,自己疼爱这个捧在掌心的小女儿,或许一开始就是出于私心,觉得她在某种程度上完美地承袭了他的血脉——虽然她从幼时起就柔弱得可怜,又优柔寡断得可恨。
他小心呵护的掌上明珠,胆小,任性,怕吃苦又怕承担责任,但他都不愿意因为这些事情对她加以责备,只因为她是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血液里天生就有着渴血的暴躁因子,哪怕竭力抗拒隐藏,也终会在某一天被激活。
如今他还能活着亲眼目睹这一天。
此生已然无憾。
癌细胞的扩散速度快到令人恐惧,一睁眼一闭眼的时间,一场浑身被狠狠敲碎般的剧烈疼痛之后,秦贺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像是即将熄灭的油灯,即将干枯的树,每一秒,都是在生与死的边缘晃荡。
“小浅,你过来陪爸爸说会话。”片刻,他冲她招了招手。
“嗯,”庄浅抿唇笑得温婉,上前坐在了他身边小凳上,伸出一只手握着男人皮包骨头的大手,笑道,“不过您可得算着点时间,司机八点钟就要来接我了,我不能迟到,给人落下话柄。”
秦贺云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丝,笑着答应,眼神示意身后的保镖和看护出去。
当病房内只剩下两人的时候,男人沉默了很久,才沉声道,“不管你会在心里怎么骂我,秦围不能留了,今晚的复活节晚宴,他必须死。”
庄浅眼睛都没眨一下,“您不必操心这些事,我有分寸。”
“可你在犹豫。”秦贺云看向她的眼神并不凌厉,却极具压迫力,“你还念着兄妹情谊,心软想放他一马,否则不会阻止双胞胎下手。”
庄浅面无表情。
男人似乎是叹了一口气,“你这是在自掘坟墓。小浅,一旦我真的不在了,如果秦围还活着,你的处境会变得……”
“我并不是念着秦围的旧情。”庄浅打断男人的话,掀起眼皮,注视着男人轮廓分明的脸庞,认真道,“我是念着你,爸爸。”
“秦围是您的孩子,这一点您无从狡辩,因为他有着跟你我一样的血统。”她说。
男人闻言突然一愣,不知怎得,突然不受控制地大笑起来,笑得胸腔都颤动,然后猛地牵动了病体的某一处,他笑声一窒,紧紧捂住了剧痛的胃部,泛白了脸冷汗直冒。
“爸爸!”庄浅一下子变得紧张,“我去叫医生!”
“不用了,一会儿就好。”男人显然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剧痛已经习惯,等到呼吸稍缓的时候,他还耐心安慰她,“怀孕了就别这么一惊一乍的,省得宝宝生下来不好看。”
庄浅心脏一紧,憋不住眼泪想哭,却又生生憋住了,只是难受得说不出一个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阿围的确算得上秦家人——但他不是我的孩子。”男人喘了一口气,声音弱了几许,“真要论亲缘,他该叫我声舅舅。”
庄浅泪眼模糊,糊里糊涂地说了一句,“那个女人是您的妹妹?”
秦贺云微愣。
庄浅说,“我见到过,小时候藏在你的书房里,看到那个女人来找你,她狮子大开口要很多钱,说给您生了孩子,您表情难看地将亲子鉴定结果摔到她的脸上,她是您的妹妹?你们、你们……”
“那是他的养母。”秦贺云沉下了眼睑,不想将那些糟糕的往事拿来惹她厌恶,只简单道,“他的亲生母亲才是我亲妹,却在生下他之后,就割腕自杀了——秦围是她跟一个意大利下贱船工偷情生下的孩子。”
“小姐,司机来了。”
保镖来通知,惊断了庄浅震惊的表情,也打断了男人脸上快要掩饰不住的暴怒与阴沉。
庄浅心尖微颤,觉得自己似乎踩到了某个可怕的禁区,她没有再多问,动作僵硬地从小凳上起来,抚平身上的礼服,表情努力摆放得正常,弯身对男人道,“记得要吃点饭,晚上的化疗会很辛苦,解决完了事我就来陪你,别担心。”
男人听了她的画,无声地皱了皱眉,似乎是回忆起了药膳的难闻气味,勉强点了点头。
“不准敷衍。”
庄浅瞪眼,言语严肃地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