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霜月隐约从彤云间隙中探出,银色的光辉被雾气稀释,洒落人间,像一场细碎的雪。
男人逆光而立,原先那身湿衣已经脱下,换了身干净的燕居道袍。
纯净的白色柔软地流泻在他身上,被月光氤氲得异常洁净,仿佛高山落雪。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抹额上的白玉随之轻闪,勾勒出一张过分好看的脸。不经意的一瞥,也能在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元曦心口撞跳了下,不自然地调开目光,“呃……我、我是来给你送宵夜的。”
卫旸挑眉,觑了眼她手里的食盒,又看了看她,将卷宗交给那位锦衣卫番子,扬手道:“下去。”
奇楠珠子在他腕间摇晃,木色古朴,衬得他玉腕格外洁净修长。
番子塌腰拱手朝他辞礼,又向元曦作了一揖,却步退下。
轻轻的一声“砰”,屋里就剩他们两人。
太久没和他单独相处,且之前还闹得那么僵,元曦这会子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杆子似的傻杵在门边,心跳如雷。
卫旸倒是平静如初,负手立在桌案前,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像是早就看穿她的借口,和冷静之下的不安,却故意不接话,居高临下地等她自己说出口。
漆深的瞳孔叫月光一照,化作流动的浓墨,透着冰冷的质感和尖锐锋芒,与平常看她时无异。
甚至比平时还要冷上几分。
元曦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躁动的心瞬间静默下来,再生不出任何旖旎,只想赶紧把东西送出去,马上离开,再也不来。
可还没等她开口,卫旸就先冷声质问:“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何不等我回来再处理?你可知,若不是你擅自离宫,今夜便不会遇上这样的危险。我当初给你东宫令信,准你自由出入宫禁,是让你这么胡闹的吗?!”
这劈头盖脸一通骂,着实把元曦给说懵了。
什么叫“擅自离宫”,不是他让走人的吗?怎的现在出了事,又反过来埋怨起她了?
“殿下既这么想知道,为何不去问您的章二姑娘?”
这回轮到卫旸怔住,像是没意料到她的强硬,又仿佛在思考权衡什么,平整的眉心微微拧起个疙瘩,“有需要,我自会去问。”
这回语气倒是缓和不少。
元曦冷笑,心里像被无数根利针密密麻麻地扎着,深吸一口气,道:“好,那便请殿下先问过她,再来寻我对质吧。”
说完,她扭头就走,连食盒也不愿给他留下。
然步子还没迈出去,身后便探来一道狠力,径直攥住她手腕,一把将她拽了回去。
鹤足灯上的火苗,也被带起的劲风吹得摇晃。
“谁惯得你这般矫情?”卫旸语气带着明显的怒,手上毫不怜香惜玉,拽得她腿摇身晃,踉跄好几步,险些摔倒。
元曦吃痛,蹙眉瞪他,伸手去掰他的手,“你干什么!放开我!放开!”
她生得白,皮肤又极是脆弱,平时稍稍施力便会留下印子。此刻被这般拉拽着,手腕早已通红一片。
卫旸却并未注意,不仅没松手,还越抓越紧。直到她眼尾沁出泪光,喊了声“疼”,他心弦才颤抖了下,终于意识到自己攥着的不是笔,也不是刀,而是她的手。
纤细柔软,不堪一击,他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少女的温软透过织物经纬传来,依稀还带着她身上独有的冷梅香,灼得他指尖一颤,手上力道随之松懈,却是更加放不下了……
隔着衣袖,还隐隐摩挲了下。
“知道疼,还敢这样放肆,真当我不敢罚你吗?”卫旸余怒未消,冷哼一声,还是放开了她,声线也难得柔软下来。
可不等元曦细细品味,他便从怀中摸出一封信,亮在她面前,“就算先前之事都与你无关,那这个呢?难不成也是章二让你写的?”
灯火照清信封上的字,赫然是元曦早间写给好友,让她帮自己离开帝京的求助信。
竟被他劫了去!
元曦心尖猛地大跳,一时间生出几分做贼心虚的无措,霎着眼睫不敢看他。
卫旸却容不得,捏住她白细的下巴,强行抬向自己,“你想去哪儿?”
彤云渐浓,月亮只剩一团惨淡的光,他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
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声音却被月光浸得缥缈。同他指尖的力道一样,明明凝了千斤之力,手背都迸起了青筋,可真正落在她脸上,就只有那么克制隐忍的一点。
到底是比刚才温柔了些。
可饶是如此,元曦的下巴还是起了一层薄红。
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只仰头望着他,格外平静地望着他。
是啊,要去哪儿呢?她也不知道,只是不想再待在这儿,更不想留在卫旸身边。
都说太子卫旸文武兼备,品性高洁,乃百年难得一遇的人中龙凤,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只有元曦知道,他那份光风霁月的高洁里,究竟藏着怎样的偏执与疯魔。
去岁邕王之乱,他成了救世的大英雄。百姓无不对他感恩戴德,朝臣更是赞不绝口。可又有几人知道,那场动-乱的根源,其实就是卫旸?
没有他的撺掇,邕王根本不会反。
一个闲散王爷,庸碌半生,胸无大志,连封地都是兄弟几人中最偏远的,平日除了爱听些弦歌雅乐,就没其他嗜好,又如何会反?
可有卫旸在,他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