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是寿平村?”傅玄邈低声反问。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这里只有腐朽坍塌的村落遗址,房屋与房屋之间遍布泥泞的羊肠小道,掉落下来一半陷入泥泞的招牌,还有偶尔出现在泥泞之间的一片布料。
李鹜这时跳下马车,他左右张望后,大声道:“李鹊!你好大的胆子,让你把我们带到寿平村,你把我们带到什么鬼地方来了?!”
“回禀大人,这就是寿平村。”李鹊低头揖手,平静道,“……商江堰决堤后的寿平村。”
半晌沉默后,傅玄邈开口道:“村中还有幸存者吗?”
李鹊始终低垂着头,目光固定在揖在眼前的双手上。
“寿平村地处低谷,商江堰决堤后成为一片汪洋,据卑职所知——没有幸存者。”
白戎灵和其他人一样,不约而同地秉着呼吸,胆战心惊地看着沉默不言的傅玄邈。
凝固的空气抑压到了极点,仿佛随时都会轰然爆发。
傅玄邈的表情依然那么平静,白戎灵从来没有发现,原来平静也能带给人恐惧。
因为那是违背人性的平静。
他在这一刻,忽然理解了表妹宁愿选择泥腿子也不回去的原因,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傅玄邈身上坚固厚重的伪装。
这层伪装太重太厚,以至于连人性都掩盖了。
从傅玄邈身上,他感受不到任何应该在此时感受到的动摇和心碎。
“李大人——”傅玄邈的声音像是坠着冰晶。
“下官在。”李鹜低头掩去眼中神色,拱手出列。
“你带来的人,可否借我一用?”傅玄邈轻声道。
“当然,参知大人尽管吩咐。”
“我要你们把寿平村全翻一遍,寻找能够证明越国公主身份的证据。如果越国公主在这里生活过——”傅玄邈顿了顿,用平直无波的声音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谁能找到越国公主踪迹,赏白银万两。”
傅玄邈的话让寂静的兵卒小队沸腾起来。
一万两银子,对军户来说无疑是一笔巨大的横财,几乎立刻就有人忍耐不住,率先冲进了到处泥泞的村落遗址。
剩下的人生怕落下,接二连三地跑了进去。
傅玄邈转身回了车内,他没有看任何人,车门就这么静静地关上了。
白戎灵朝李鹜投来求助的眼神——这土鸭没跟他交代过后面要怎么办,现在傅玄邈一人上车了,他稀里糊涂的不知该何去何从,要他跟着上车和现在的傅玄邈同居一室,杀了他都不干。
然而土鸭无视了他的眼神求助,大大咧咧地跟着军士们往村落里走去,也不管那些又稀又黏的淤泥会不会弄脏他脚上的皂靴。
白戎灵刚要出声叫住他,就见站在窗下的燕回不知从傅玄邈那儿接过什么命令,也跟着往村落里走了。
白戎灵看着脚下不染尘埃的崭新锦靴,咬了咬牙,提着袍子追了过去:
“等等我,等等我——你们倒是等等本公子啊!”
窗外的嘈杂离马车越来越远,只剩拉车的两匹快马在湿润的泥地里刨着蹄子,鼻子里喷出响亮的吐息。
山林中偶尔还有鸟雀发出一声鸣叫,车厢里却连空气都似乎凝滞了。
傅玄邈靠在车壁上,闭着双眼,落在膝盖上的五指慢慢收紧,捏皱了膝上的衣袍。
不可能这么巧。
心里有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说。
按照常人逻辑,从宫变逃离之后,理应向远离伪辽控制的京畿之外逃。镇川六州毗邻京畿,绝非安全的藏身之地。更何况,先皇和白贵妃虽然身死,白家却仍健在。
无论怎么想,沈珠曦的逃跑路线都该是扬州方向。
可是,从京畿到扬州的一路,无论他派出多少人手,都没有传回任何激动人心的消息。
她就像日出之后的露水一样,毫无痕迹地消失了。
他亲手养育的那株牡丹,或许已经凋落了。他不止一次的这么想。
他以为自己能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直到事实摆在他面前。
还沾着淤泥的铁皮盒子呈到了他面前。
盒子上暗红的锈迹像是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地附在铁皮上。缝隙里流进的河水泡湿了盒子里的几册书卷,最上面的那一册,书封上只能认出一个千字。书本下面压着一个夹层,上面有一个圆形的小锁,只有插进钥匙才能打开。
傅玄邈拿起那本书卷,缓缓翻开,发现这是一本手写的《千字文》。
每一个字,都熟悉得刻骨铭心。
那股被他刻意忽视的蛛丝慢慢收紧了,扼住了他的呼吸,攥着他不断下坠——
往冰冷无底的深渊坠落。
连风都安静了。
从东方升起的火球爬上了天空最高点,强烈却冰冷的日光毫不容赦地烘烤着这片大地上累积的森森白骨。周边的山林中鸦雀无声,鸟兽都不约而同地躲了起来,连风吹山林的声音都变得嘈杂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