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谁最有可能是这指甲的主人,除了忽然失踪的杨柳以外,不作他想。
杨柳是傅氏豢养的家妓中,留得最久,最受重用的人,要是傅玄邈决心弃用她,一定是因为她触犯了傅玄邈的禁忌。
傅玄邈的禁忌很多,但能让他不惜自损羽翼也要泄愤的禁忌,不多。
“你来了。”傅玄邈开口道。
亭中只他一人。
他面无波澜,手中把玩着一片小小的拨片。仿佛一切如常。李鹊却眼尖地捕捉到亭子里未干的水迹和稍显仓促的歪斜石釜。
火苗在釜底蹿升,釜里却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李鹊脑中立即浮现釜被打翻过,然后仓促间又重新注水放上茶炉的联想。
短短片刻,他心中已百转千回。
“不知公子急召卑职,所为何事?”李鹊低着头道。
“你来了也有一段时日了,感觉如何?”傅玄邈问。
“……承蒙公子和诸位上峰照拂,卑职这些天获益颇多。”
“不止是获益颇多吧。”傅玄邈淡淡一笑,“我听说,你在军中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不到几日就笼络了人心,表现得很是亮眼。若继续让你当个小卒,岂不是让明珠蒙尘?”
“公子谬赞了。”李鹊将头垂得越低。
竹林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四个侍卫抬着一具熟悉的棺椁走了出来。
李鹊认得这具棺椁,也知道里面是什么人——他曾跟着这具棺椁走了大半个月,从襄州一路走到建州。
在他用余光跟随着那具棺椁移动的时候,亭子里的傅玄邈轻声开口了:
“今日,我得知一桩奇事。”
李鹊对即将发生和刚刚发生的事情有了几分了然:傅玄邈知道棺中人不是越国公主了。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了多少?
李鹊收回目光,低头道,“何事让公子惊奇?”
“我刚刚得知,越国公主并未身死。既然越国公主并未身死,寿平村里发现的女尸又为何能够拥有公主的饰物和亲笔——这难道不是奇事一桩?”
“……果然是桩奇事。”李鹊说。
“依你之见,这农女为何会有公主随身之物?”
“许是机缘巧合下,得了公主的馈赠吧。”
“馈赠饰物换取食物倒也还说得过去,馈赠千字文又是什么道理?难道越国公主善心大发,想要为这农女启蒙?”
“……说不定确是如此。”李鹊说。
傅玄邈看着他恭敬卑顺的模样,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确是如此,世上的巧合那么多,再多一件两件的,也说明不了什么。”他说,“你既然识字,可懂乐理?”
“卑职幼时在青楼长大,学过一二。”
“那你来弹上一曲。”
李鹊抬头看向亭中人,傅玄邈神色淡淡,侧着身子让出了琴桌前的位置。
李鹊见他并非随口一说,这才起身缓缓走向亭子。
“你可知这是什么筝?”傅玄邈说。
“……卑职才疏学浅,只能认出这是制作精良的铜筝,红木轸足,枣木岳尾,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这是三百年前白马寺古桐清平道人所制,几经辗转才入我手中,本是打算送给越国公主赏玩的。”
“既如此,卑职怎敢玷污如此珍宝……”
“无妨。”傅玄邈说,“左右,已是无用之物。”
在傅玄邈的坚持下,李鹊终于将双手放上古筝。
傅玄邈依然把玩着手中的拨片,丝毫没有将拨片让出的意思。
李鹊沉默不语,以指腹拨动筝弦,流水般的筝声乍然泄出。
他低垂双眸,视线固定在不断震颤的锐利筝弦上,依然无法忽视落在身上的蝮蛇般阴冷的目光。
筝弦不断击打着他的十指指腹,从一开始的疼痛,渐渐转到麻痹。
“你叫什么名字?”傅玄邈忽然说。
这个问题像一枚银针,准确地插入了李鹊的防备间隙,刺进了他的软肉。
他稍一迟疑,拨出的筝弦就弹到了手上,立马传来钻心的疼痛。
他不敢让傅玄邈看出端倪,不顾手指的疼痛,继续拨动筝弦。
“你的音乱了,”傅玄邈缓缓道,“原来,这竟是一个值得惊慌的问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