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玄邈垂下眼眸道:“陛下万金之体,贸然离宫确实不妥,当陛下既已下定决心,金口玉言,微臣并无异议。”
“爱卿和你父亲不,若是你父亲的话,早就在朕耳边唠叨开了——”
沈素璋的话喜怒不辨,傅玄邈没有接这茬,转而问:“王相也随陛下来了?”
王相——沈珠曦在心里琢磨道,傅玄邈说的应是太傅王诀,现今的宰相。
果然,沈素璋道:“师自然也随朕起来了。这及蒙山的围场已经圈好,爱卿随朕起去吧。六妹,朕有许多话要问你,来和朕乘辆车罢。”
沈珠曦谢过之后,跟着沈素璋起身走向亭舍外。傅玄邈站了起来,揖手恭送帝王,放任她随着沈素璋离开。
沈素璋的舆车就在银色中军护卫的正中,沈珠曦低眉敛目跟在沈素璋明黄的衣角后,在一叠声“恭迎陛下,恭迎越国公主”的呼声中,穿过接连跪倒的银甲将士,被宫女小心翼翼地扶上了车。
沈素璋进舆车就迫不及待地倒回了他柔软舒适的御座。
他放荡不羁地歪坐在座位上,双腿肆意张开,峥嵘的巨龙在他明黄的袍上咆哮。沈素璋抬起狭长的眼眸,漫不经心地睨着毕恭毕敬站在舆车里的沈珠曦,说:
“六妹不必拘谨,找个舒适的地方随意坐便是了。”
沈珠曦当然不敢随意坐,她神色恭敬地在他下首坐下。没一会,舆车外就有秀美的宫女送来食几和点心美酒。舆车微不可察地轻轻一晃,窗外的景色开始向后移动。
“六妹,这两年历练让你成长了许多啊。”沈素璋意味深长道。
“吃过了苦头,自然知道谁才是真正待我好的人。”沈珠曦说。
“……看来你已经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了?”
“从前是我太天真了,误把豺狼当忠犬。今后,还需阿兄多提点珠曦才是。”
沈素璋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好!有你这句话,朕也就放心了!”他道,“六妹放心,朕只余你个妹妹了。万不会叫外人欺负了去。你实告诉朕,今时今日,你还愿意择傅玄邈为婿吗?”
两年多未见,他至今仍未问上句“六妹在外过得好么?”沈素璋心心念念的,都是她会不会和傅玄邈站在同战线上对付他。
在沈珠曦离宫的两年多里,她失去了什又得到了什,发生了什样的改变,他毫不关心。
沈珠曦对此早有预料,可当事实真的摆在她眼前,她不可避免还是感到一阵伤心。
刚离宫那段日子,沈素璋几乎是她的全部希望。
她那么迫切地思念着这个宫中唯一还待她不错的亲人,她也对今日的会面,抱有那么丝毫的期待。
现实告诉她,自己有多天真。
沈珠曦本想问他这两年过得好不好,但如今什也不想问了。
她答道:“珠曦有事必须向陛下坦白。”
“什?”
“我流落在外的时候,已经和人成婚。无论傅家还愿不愿意承认这个婚约,我都不可能另嫁他人了。”
沈素璋拧起了眉头,对这个消息有吃惊有讶异,但好在没有强烈的反对之意。
“这人是谁?”
“前镇川节度使李鹜。”沈珠曦说,“当年,我在贴身宫女的掩护下逃出皇宫,在金州偶然遇见了还是平民的李鹜。初时,我隐瞒公主身份,自称出逃的宫女。初入民间后。我因缺乏生活常识,闹了许多笑话,惹过不少麻烦。都是李鹜在一旁照顾我。他虽然出身卑微,但却是一个有情有义,有勇有谋的人。”
“我答应他的求亲,方面是因为他待我极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想借他之力,在乱世有个安顿之处,等待和阿兄重逢之日的到来。”
沈珠曦将为何没有第一时间寻找沈素璋的原因笔带过,如果他多问一句,天子行踪难知,为何她不去寻白家帮助,她也准备了万无失的回答。
但沈素璋没有发问。
就像她预想的样,他对她的个人选择和心路历程并不关心。
沈素璋唯一的疑问是:“可前镇川节度使,不是叫李主宗吗?”
“李主宗乃别名,”沈珠曦面不改色道,“我夫君本是个和鸭群起长大的孤儿,给他起名的书生送了他两个名字,个叫李鹜,个叫李主宗。”
“原来如此。”沈素璋说,“那他现在在哪儿?朕记得,李主宗就是因为行踪不明,才会被撤职查办。”
“我夫君被傅玄邈所害,生死不知。”
沈珠曦将返回襄州时发生的事情告知。沈素璋露出思索的表情,轻轻摩挲着右手上的枚玉扳指,说:“……谋害朝廷三品大员,可是足以杀头的死罪。但是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表明,傅玄邈就是谋害李主宗的罪魁祸首?”
沈珠曦将白戎灵暗示傅玄邈就是幕后黑手的事情说了出来。
“……傅氏权倾朝野,手段通天。没有更确凿的证据,是扳不倒傅玄邈的。”沈素璋叹了口道,“此事朕记在心上,会命手下查探,看是否还有其他证据。”
“阿兄,我夫君掉落悬崖后生死不知,还请陛下看在我们兄妹情分上,派人前往千仞坑救我夫君出来!”
沈素璋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六妹,不是朕有意推脱。你有什把握你夫君落下万丈深渊仍还活着?”
“我夫君意志顽强,定然不会这轻易就死了!”沈珠曦坚决道。
这话说出口显得很没道理,但冥冥之中,沈珠曦就是有种预感,李鹜绝对还活在人世。
“即便找回他又能如何?”沈素璋道,“别说大燕,就是往前千年,也没有公主下降——”
沈素璋顿了顿,咽下了刚要出口的话。从他的嘴型,沈珠曦看出那是一个“贱”字。
他想说的,是贱民。
“……下降庶民的例。”沈素璋改口道,“血肉之躯从悬崖摔落,连全尸都留不下来,更不用提保有性命。六妹,朕知道你心中难过,可事情已经发生这久了,即便他摔下去的时候还留着半条命,如今也口气都不剩了。你又何苦执着呢?你我既然重逢,难道你还怕日后找不到好夫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