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挂了一溜朱红大高照,摇曳着醒目的“慕容”两个烫金大篆,堂前左右伫立着两排六棱柱宝楼冠盖石灯,火黄的灯苗簇簇。
只见乌压压一院子人,提着数盏纱绢荷叶灯,照的五官可见,少女换上了道服,汗水泪水狼藉,糊的大片发丝黏在脸上,嘴里哭喊着:“放开我!我要回家!你们这群混蛋!放我回家,我认得路,我作了标记的......”
腰上被一个妇人死死揽着,手臂被两个丫鬟拉拽着,双腿被另两个抱着。
少女又打又掐,像吃人的小兽,拼尽力量想甩开束缚,母亲站在一旁,掉了魂一般,发髻松垮,钗环歪斜,地上扔着一个浅灰色的包袱和一盏熄灭了的羊角灯。
见到慕容康,温氏淌下了泪:“我只说了妙云师太薨逝的事,不想她受了极大的刺激,连夜便要走,回那不见人的地界去,你爹今夜宿在书房,怕是已经惊醒了,还不知怎么罚她。”
慕容康上前,拿出长兄的威严:“妹妹!不许胡闹!现在是半夜,城门闭着,要走也得等天亮,哥哥亲送你便是。”
少女转过头来,依旧挣扎着:“我绕山林小路,一直往西北方走,总能到的。”
温氏心惊胆寒,指着她说:“我的祖宗爷,夜黑风高,你不怕野狼吞吃了你啊,还有老虎和花豹子,你这小身板还不够塞牙缝的。”
少女咄咄逼人:“我不惧!我包袱里准备了剪子和柴刀,还有火折子,它敢来我劈了它!烧光它毛发,看它有胆子碰我!”
慕容康哭笑不得,温氏扶额,欲哭无泪,把心一横,大声道:“慕容茜!我明着告诉你,今夕你回来,那姑子观这辈子都不许你去了,你给我乖乖的在屋里学规矩礼仪,学中原官话,学雅词歌舞,明朝嫁到中京去!”
少女更加大力地挣扎起来,癫狂了一般,两个丫鬟被甩趴到了地上,眼看就要镇压不住,温氏恼了,气的浑身颤,对身旁的嬷嬷说:“拿绳子来,给我捆了!”
“娘,不可!”慕容康劝着母亲“妹妹年纪小,难免淘气,又性子烈,不可让她心里留下阴影。”
温氏再没耐心,骂道:“她听吗!这个冤孽!她就是来讨债的!我太纵着她了,不知天高地厚!”
慕容康怕母亲惩戒妹妹,只好箭步冲上去,拨开身上的人,健壮的手臂一把箍住那个不盈一握的腰身,另一只手一提,娇巧的身躯翻了个儿,扛棉花袋子似的横到了肩头。
少女脸朝下,哭嚷着又踢又踹,在那虎背熊腰上乱掐一气,慕容康疼的龇牙,只觉妹妹分量极轻,比尹氏还轻松了不少,抱住乱飞乱舞双腿,扛着飞跑回了探芳院。
第30章 养在深闺未识君(3)^^……
天色大亮。
黔中宽广蜿蜒的大道上,松柏如值岗。
一行近千人的骑兵浩浩荡荡走着,队列整肃森严,黑蟒藩旗,兜鍪乌锤甲,手握绰刀,脚蹬战靴,行走间盔顶红璎跃动。
前头为首的三个一个只穿了素常的皂色福寿纹士庶服,两鬓斑白,左右两个年轻些的身穿将领的鱼鳞铠,勒着马缰,铜盔被后面的侍从端着,甲衣战裙编缀以钢片叶鳞,光滑锃亮,双膊鹿皮护臂,脚穿犀皮靴子,两肩架着獠牙欲嗜的虎首,腰挎宝剑,剑柄吞口狰狞着睚眦。马蹄步调如鼓点,出奇的整齐一致,踏踏行过,尘埃飞扬,久久不绝。
鱼鳞铠其中的一个留着两撇八字胡,年纪约三十岁上下,面貌普通,说:“爹,密报中说,朝廷另发了一道暗谕给慕容伯父,暗示他甄选姿容上佳的妙龄女子,待行宫落成,以实其中。这小皇帝是傻了吧,为美色如此不要命。”
另一个留着厚黑的髭须,年纪三十五岁左右,面色如晦,也比划着笑道:“他这不是把自己变成肥羊,送到我们嘴边了吗?”
穿士庶服的唇边恍惚一抹冷笑,深远诡谲,约五十多岁的样子,稀薄的山羊胡,颧骨很高,下眼睑微臃,挂着中年人松弛的卧蚕,眼角几缕沧桑,透着不可捉摸的城府。“这肥羊你敢下嘴?不怕后面有捕兽夹?”
此人正是剑南节度使邢全,现兼武宁节度使,一人牧两地藩镇,左右是两个儿子,髭须的是长子邢胤辉,八字须的是庶三子邢胤熤。
邢胤辉道:“在咱的地盘上还怕他放夹子,慕容伯父是老二的丈杆子,同自己人没两样,这淮扬还不是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咱们剑南军和武宁军加起来倍于淮南军,慕容伯父如同手心的傀儡,只要里应外合,保管小皇帝乐不思蜀,有去无回。”
邢全冷哼,唇边弧度冷戾阴狠:“他还是小皇帝的丈杆子呢,我这老哥哥,年轻时也算豪气云天,如今越老越怕事了,畏手畏脚,上次的事,扭扭捏捏的不肯,还是我冷了脸他才同意的,杀人也不敢,养个兵还放到犄角旮旯,一手吊着咱家,一手又吊着小皇帝,活脱两面小人的做派,还不知心里怎么盘算的,我得细细摸摸脉,好好敲打一番,小皇帝那儿,也得好生把把脉,别是有什么蹊跷,给我玩请君入瓮。”
邢胤辉呵呵笑:“他有那么大的瓮吗?我几十万大军,仔细撑破了,谁是王八还不一定呢。”
邢全问:”邢则和邢列那儿怎么样了?”
邢胤熤答:“快马报信,已集结好了,随时待命,只等父亲令下,五万武宁军吃掉几千禁卫军易如反掌。”
邢全道:“就看我这老哥哥的了,是玉石俱焚还是共享富贵,由他选吧。”
***
定柔已绝食两天。
双手向后绑着帛带,趴在床上,娇巧的身躯孱质袅弱,脸颊贴着青玉枕,眼泪不停滑流而下,温氏怎么哄,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肯进一粒米一滴水,病症发作起来,数度晕厥过去,小脸惨白地醒转,嘴里时而喃喃着:“为什么......动了我的信......我恨你......我要回去给师傅送殡......”
因着慕容槐寿诞将近,温氏又要忙庶务,一边女儿半死不活,只心焦的嘴上起了几个燎泡,舌头刺拉拉疼,原是生了溃疡,也不大吃的进东西了,成日愁云面目,尹氏和葛氏自然成了出气筒子。她原想告知慕容槐,许是他的话有威严,能镇得住女儿,奈何关隘来报,皇帝大驾行速极迅,已远超出预期,方至淮南道了,慕容槐和三个大儿子不免手忙脚乱了起来,紧罗密布地巡逻布防,又要安抚民众,排查刺客,回到府宅已是半夜,她便不敢再拿小女儿的事搅扰。
又过了一天,女儿还不见松动,只好妥协了,拿出拖延之策。解开帛带,那雪白的腕上一圈醒目的青黑,手臂似已极度麻木,仍然微丝不动地原着那个绑着的姿势。
温氏哭着泪道:“你这是要我的命啊,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十月怀胎,何等辛苦,你身上难过我能痛快了不成,不是不叫你走,你才回来半个月,又要弃家而去委实伤了爹娘的心,你爹大寿在即,你走了岂非不孝?娘是有苦衷啊,你不了解这其中的缘故,天子巡狩,举国大动,各城门闭关,山林小路也要封锁,城中居民近来都不许随意走动,连街巷都守了护城军,衣袋盘查,你九姐的婚事也要拖延,你走不了。”
定柔好一会儿才活泛过来手臂的经脉,泪水愈发泛滥,嗓音全哑:“你不是说爹爹是统帅吗?让他下令给我开关,等师傅葬礼一过,我再回来陪你两年。”
温氏心里呜唉一声,这孩子虽年小天真,思维逻辑还是齐全的,不如幼儿好骗,只好又说:“淮南十四州,五十七郡,你爹只是五州十九郡长官,出了淮扬城便说不上话了,你还是出不去,再说了,天子要来,姑苏从属武宁,比邻淮南,也要布防的,城关如铁桶一般,你出的来也进不去。”
定柔握着拳:“那个叫什么隆兴的皇帝,他来干嘛?”
温氏知她已动摇,帕子揩着泪道:“说是视察民情,为娘也不懂啊。”“他来多久?”“这个为娘也不知,这是国事机密,你爹说不得的。”
定柔手背猛抹一把泪渍,万般无奈地道:“好,我可以等,等到开关那一日,你不许拦我,否则,我撞死在你面前。”
温氏擦着额头的汗:“一言为定。”忙吩咐丫鬟拿清粥小菜来。
慕容槐背手走在廊下,神情严肃,两个儿子身着戎装,随在身侧,问慕容瑞:“城中排查的怎样了?”
瑞道:“已落实大半,凡淮扬以外户籍,外地口音的统统驱逐,商户小贩登记名册,三年以下定居淮扬的,也令他们暂避出城,一些说不清来历的,全锁进了官狱,令司狱官严刑审问。”
慕容槐点头,又问慕容康:“那事如何了?”康道:“不大顺利,近来未曾下雨,无法明着打开堤坝,下游村落众多,又无法说明暂时搬迁的理由,大多不肯配合,还和官兵抵抗动手,若强硬泄洪,怕是要折损人命。”
慕容槐无奈道:“多多给银两,就说是我下的死令,若还不肯迁走,就让他们葬身洪水吧,让各郡加派人手,处理干净就是。”
慕容康心有不忍:“三个郡加起来十三万五千亩田,今年水稻长势良好,委实可惜。”
慕容槐道:“再不动手,等皇帝到了,看到那些,咱家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慕容康担忧:“儿子还是担心,这么大动作,损伤人命,皇帝来了会藏不住,咱们的网如何缜密,也难免有细作做了漏网之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