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柔反复看了又看,大写的疑惑:“阁下是?”
那人笑着露出了一排洁白整齐的牙:“小丫头不厚道,把我给忘了,我祖母和你祖母是远方表姐妹,那年带着我在你家住了半年,就住在摄梅院,我们每天在一起顽,我驮着你摘葡萄,我们抓了好多小蝌蚪,养在莲花缸子里,成了蛙,有两只不小心被我捏死了,你两天没跟我说话。”
定柔摸了摸耳根,脑袋还是一片空白:“我......四岁之后就离家了,先前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那人直盯盯看着她,眼睛舍不得眨一下,耐心地道:“那你祖母病你可记得,你爹险些把你点了天灯。”
定柔低头搓弄手指:“这个记得。”
那人道:“那天你被绑在高台上,最后被放下来,是何人在你身旁?”
定柔看着他,脑中明光一闪,眼前闪现一个画面,自己命悬一线,挂在那上面,望着沸腾翻滚的红浆,眼前除了白雾什么都看不清,耳边只有呼呼的声音,热浪不停扑在脸上,烫的刀割似的疼,想着掉下去,肯定更疼更疼,她怕疼,怕极了......身体被一个力量扯了回去,离开那红浆,割断了麻绳,将她抱在了怀里,手臂那样有力,抚摸她的头发,对她说,别怕,别怕......那个人是......是......
“昭......昭什么哥哥......”
“昭明。”那人豁朗一笑,眼角带着宠溺的温柔:“陆绍翌,表字昭明,以后可不许再忘了。”
定柔不好意思地低头:“绝不会忘了。”
原来就是四哥那天说的平凉候府少公子,陆家的嫡长子。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和四哥一样。
日头底下很热,两人都冒出了汗,陆绍翌送她下阶墀,“那天在街上,碰到你娘和你两个姐姐,他们没认出我,我当着值,不便与她们打招呼。”
定柔临上翟车前微微一笑,对他说:“昭明哥哥,我的小字叫定柔。”
陆绍翌目光越发璀然:“定柔妹妹。”
她登上车,弯身转进车厢,鲛纱雪帐轻容若雾,映着她的身影绰约多姿,她在车内对他摆了摆手,仪仗大队迤逦而行,载着她远去。
紫薇厅,一家人在进午饭,慕容槐和慕容康照例没回来,双生子学堂有写生课,采风去了,人少了一大半,只摆了一桌,静妍被关了许多天,人好似瘦了一圈,脸色也不大好,据说闹了绝食,温氏便由着她,空腹了几天,自己妥协了。
今天难得被母亲放出来,尹氏盛了八宝红米饭端给她,温氏见她眼神幽怨,神情失魂落魄,不由烦恶道:“你最好别再出什么由头,春画那小贱人已被我发卖了,以后再没人敢给你送信。”
静妍眼泪簌簌掉:“我只是叫她去门房问问,有没有人来寻我,哪有私相传授,你就这么狠心。”
温氏“啪”一声撂箸,冷着脸道:“你娘宁可一碗砒.霜了结了你,也不许给我私定终身,惹恼了你爹,我们娘们全都没活路了。”
静妍拿帕子捂着眼,小声啜泣:“我知道,你孩儿多,不差我一个,我死了你都不见得伤心,我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
话音刚落,一个柔桡的身影急匆匆走进来,直接到茶案上捧起茶壶,对着壶嘴一阵咕咚咕咚,温氏懵了一下,忙不迭起身迎上去,一派慈母的关切样儿:“儿啊,你......怎回来了?”
定柔已明白了今天母亲是故意诓她去的,也懒得生气,反正她快回妙真观了。
喝饱了水,到铜盆边净了手,坐下来吃饭,淡漠道:“我不回来去哪儿?”
温氏亲自为她盛了饭,夹了一大块鱼,剔骨去刺,赔笑道:“皇上没召......留你吃御膳啥的?”
怪了,难道皇帝不喜欢十一,不应该呀,我孩儿比玉霙差哪了。
定柔心头跃过不快,实话实说:“留了。”
温氏眉梢难掩喜悦:“那你怎么......”定柔打断她:“我跟人家又不熟,只是去替姐姐递个话,怎能把人家的客气当成随意,岂非厚脸皮。”
温氏懂了,原因出在女儿身上,这孩子忒不解风情了。
“仪仗送你回来的?”
“嗯。”
温氏高兴的拍了一下掌,笑的眼角挤出了鱼尾。
这意思,皇帝十有八九是动了心的,是十一太木头,婉拒了人家,皇帝也没生气,这是天大的好事,也罢,今天算开了个头。
吩咐下人:“快,再给十一姑娘煮个红参裙边汤来,到我房间的小匣子里拿。”
定柔说:“我可不喝那个,上次喝了,害我半夜流鼻血。”
温氏忙点头:“好好好,那就羊肚菌鱼唇汤,你爱吃菌子,这个最养人,又不发物。”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串钥匙,给了葛氏,“到小库房取三两干品来。”
十五高声嚷道:“那可是舶来的贡品,一两干品十两金,爹都舍不得吃,我也要。”
温氏剜了她一眼,握拳比划:“小孩子乱吃什么,瞧你胖的,都成球了,再跟姐姐争小心我罚你啊!”
十五扁扁嘴,眼眶包了泪,父亲不在,无人撑腰,还是忍气吞声些好。
温氏亲自递汤布菜,站在身边,热情备至,把定柔搞的都没胃口了。
几个女儿蔑了母亲一个白眼。
夜里,探芳院南屋的灯下,穿着云缎睡衣,披着黑亮如云的发,将白天不慎被自己弄坏的粉萏裙,断裂的地方穿缀起来,细如花蕊的丝,一根一根梳经通纬,套上绷子,纫绣出了一只蝴蝶,蝶翼完全将破口掩盖。
书房,门窗紧闭,温氏脱簪披发跪在地上,连挨了五个响亮的巴掌,嘴角和鼻子一起流出了血,和着眼泪。
慕容槐雷霆震怒,气血翻涌,打完眼前一片眩晕,扑通一声坐在了后头的太师椅上,好半天才缓过劲,指骂道:“我如何信任你!将这家托付给了你,素常里里外外我可曾过问一句是非,你竟敢欺瞒于我!”
温氏连连磕头,痛泣道:“老爷只管发落良意,只求千万别气坏了身子,白天妾身是怕您过激,才不敢告诉您,您是咱们家的擎天柱啊,眼下这节骨眼,可倒下不得。”
慕容槐喘息不止,难以平复,“你明明知道,她进了行宫,就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怎么敢,让她这时候出门!我为了栽培她花了多少年功夫,你为自己的私念,不惜毁了我慕容氏的全局!”
温氏伏在脚下哭的冤枉:“良意在您眼里就这般龌龊不晓事么,那是侍奉过天子的贵人玉体,稍不留神便是阖家灭顶之灾,老爷您想想,妾身是养母,再掏心掏肺也比不得亲娘十月怀胎的亲厚,玉霙心心念念为她娘争份体面回来,她要去祭拜,妾身如何敢拦,岂非让她多心了,那些家丁都是康儿从精兵中择选出来的,谁能料到,邢家的人会跳出来,那是缔姻亲家,又是世交,自己人一般,防不胜防啊。”
慕容槐握拳捶拍几案,咬牙道:“欺我太甚!他是成心把我慕容氏推入深渊!”
温氏知道自己成功把怨愤转移了,继续哭道:“妾身也没主意了,家里这边尚能瞒得住,就怕邢家的人出去风言风语,还有姑子庵那边,求老爷快拿个办法出来。”
慕容槐按着心口,努力抚平心跳,问:“那些家丁和奴婢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