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惊得抬眸,这一看吓了一跳,温氏脸色都白了。
稍后燕禧堂,两位老人还惊魂未定,四叔和五叔坐到两边太师椅,婶娘和嫂子们也纷纷落座。
新娘莲步婷婷迈入门槛,垂颔肃目,发绾回心圆髻,金流苏步摇随步漾动,盈盈拜倒花软缎蒲团上,捧过丫鬟呈来的茶盏,口念道:“父母大人在上,请吃儿媳敬安茶,愿祖豆千秋永,本支百世长。”
一字一句口齿伶俐,声调不紊不乱。
旁边的王氏暗自冷哼一声,四少爷不来,她一个人敬茶,连个妾室也不如,偏还如此镇定自若,看来是个不一般的小丫头,这靖国公府此后两个嫡媳,自是多了一个劲敌。
慕容槐和温氏接茶的手止不住颤抖,众人不明所以,待新娘被丫鬟搀起,回过头来,众人朝面容一打量,下一刻哗啦一声,一窝蜂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王氏眼皮一翻,连人带椅子倒地.......
慕容康书房在琉璃小筑的东屋,三日不曾开门,书童守在门外,新娘几次送饭菜茶水来皆被拒。
新娘也不恼,也不强行叫门,三餐按时来送。
第四天书童推开门,里头酒坛子滚了一地,酒气能把人熏醉,新娘在门口敲了一下门框,提裙进来,与丫鬟一起收拾,慕容康蜷缩在榻上,眼珠布着血丝,络腮胡凌乱如麻,竟像垂暮了的老人,也不知是醉是醒,手里捏着一个方形小锦盒,装着“结发”。
庄生晓梦迷蝴蝶,多少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他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每次都得靠酒才能入眠,到梦里去苦等,时日久了,成了个嗜酒如命的,每次要喝很多才有了醉意,才能入睡。
待收拾干净了,新娘束着袖将饭菜摆上桌,对着男人决绝的背影敛衽一福:“四少爷,请用饭罢。”
慕容康不耐烦地将头偏了偏,视若无睹。
新娘又福了一福:“妾身告退。”
一连七天,男人衣不解带,身上弥漫着汗臭和酒气,胡子把脸长满了,只露出鼻子和一双阴翳的眼。
新娘让人准备了沐浴的热水,端着清粥小菜进来,慕容康已不在榻上,书桌后一个魁梧的背影,凝望着墙上一副人像丹青,身上换了干净的石青色襕袍。
新娘将呈盘放下,恭敬地道:“四少爷,请用饭罢。”
慕容康无奈地阖目,冰冷如坚石的声音说:“我不会娶你为妻,我有妻子,你一个芳华美貌的女儿家,我不忍耽误你一生,我求人写个和离书,放你回家罢。”
新娘望着那虎背熊腰,眼中闪过惊异和叹服,竟有如此至情至性的男人?
然后她坚定地说:“妾身此生已嫁,不会改变。”
慕容康眉角抽动着,怒了,但不忍对一个可以做他女儿的小姑娘发作,一切皆是金龙宝座上那个混蛋的阴谋!
他十指攥成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我部下有很多风华正茂的儿郎,明日为你觅一个勤恳踏实的,你改嫁了罢,我赔给你十倍的嫁妆。”
新娘:“妾身是慕容姚氏,此生不变。”
慕容康胸口怒火沸腾,一拳重击在桌角,新娘打了个激灵,慕容康手背青筋突起,切着牙根道:“这样行不行,你尽可去找他人欢好,有了孩儿,我慕容康认了,视如己出,我们只做名义上的夫妻,行不行!”
新娘骤然一怔,愈发不敢置信地,这个男儿当真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唉!看来她嫁了一个稀世之宝。
身后久久没有回音,慕容康以为她走了,转回身来,那女子一袭雪青色直领阔袖褙子,上绣石竹花,玉钗回心髻,逆光而立,柳腰纤纤,春笋般的年华,低低垂着颔儿,双手相握,似是怕极了。
慕容康望着她:“再不若,我认你做义女可行?”
女子眼睫一闪,缓缓抬起美人颔儿,慕容康无意识地看着,忽然下一句话噎在了喉咙,双目大大睁圆,如遭雷击,好一会儿才说出:“你......是谁......”
第161章 顽石攻坚战 2 弄堂姚……
“我是......姚思绾......”她也怔了一瞬, 那个眼神,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
慕容康感觉受了莫大的羞辱,顷刻间被触怒, 脸色铁青的可怕, 摔了一个茶盏到她脚下,碎瓣险些割了绣鞋。
雷霆之音震的四壁跌宕:“说实话!否则我扼死你信不信!”
她全身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含泪说:“我叫......叫四喜......”
其实她的确不叫什么思绾,爹娘给起的名字叫姚四喜, 排行老四, 三个姊姊分别唤作大福、二禄、三寿, 名字正作福禄寿喜。
爹是个大字不识的二道贩子, 旧茶叶、土布、倒卖驴骡、什么都干,还被羁押进牢子几次。家里有一个小杂货铺子, 她便是在那儿长大的,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五岁还没有木墩高的时候, 踮起脚尖给人打醋,打理着以钱换物的小买卖, 每次不过一两文小钱, 一天下来的进项全记在心里, 一厘一毫都不会算错账。底下还有两个弟弟, 她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幺女。
三年前县丞老爷带着几个表情僵冷的男人到了她家, 说是朝廷的暗探, 站在杂货铺子里展开一纸画像, 与她的五官比对,然后对瑟瑟发抖的爹说:“天降大喜,有女如此, 你家要发达了。”
然后,她有了一个文雅的名字“思绾”。
三个姐姐也被赐了名,叫思缨、思绫、思纭,一家人被带到了一处朱门绣户大宅院,锦衣玉食,有女夫子和教习嬷嬷教授四书五德,诗词赋,仪态容止,一天应接不暇,十分辛苦,学着怎样做贵夫人。
当她从一个扁担倒了勉强知道是个一,变成了站在花树下轻吟“昨夜星辰昨夜风”的富家女子,她终于明白了思绾这个名字的含义:思,从心,从囟,自囟至心如丝相贯不绝也,情之所愿也。绾,盘绕相结。寓意为,长相思,绕心头,惟愿青丝绾君心。
她也明白了一家人膏粱锦绣的生活为何,她要去做一个替身,代替一个死了的女子。
......没想到对面的男人更气了,牙咬的格格响,指着她:“还作戏!竟连我娘子的乳名也查得出来!她序齿行四,与我一样,祖母取的小名儿,慕容家都无人知晓,竟叫查了出来,好个用心良苦的!”
“呃......”小女子有点懵了,赶紧摆摆小手解释:“我真的叫四喜,夫君,啊不不,慕容大人,我发誓,我真的叫四喜!大名姚四喜!一二三四的四,喜气临门的喜。”
书桌后那张胡子拉杂的脸有一双锐利的目光,正审视着她,双眉棱线分明,让她想起自己一个梦,时常会闪现在脑海里的,不知何年何月坐在一顶小轿子里,有个冒失鬼乘着高头大马横冲直撞,抬轿的小厮险些被踩踏马蹄之下,轿子一倾,害她摔跌了出来,下巴磕在了轿杆上,当时就肿了。
那人在梦里说:“在下惭愧,有要事在身走的急了些,娘子可伤着了否?”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被人这样唤,霎时恼的面红耳热:“谁是什么娘子啊,你怎能这般无礼!”
那人抓抓后脑勺说:“那唤你什么?姐儿,妹子,我岂不成登徒子了。”
她揉着下巴,被逗笑了:“你这般横冲直撞,不是登徒子,也是个冒失汉。”
“你怎骂人这是?小生刚及冠之年,怎么能叫汉子呢。”那人长得甚魁伟,身形鹤立孤鸿,襕袍外罩着甲衣。
她感觉面颊发烫,纨扇障面:“我挨疼了,骂你一句才算扯平了。”
弄堂姚家的小四妮,四岁以前是个聋哑痴儿,除了吃喝睡,连拉撒都不会,娘亲时常拿着湿了的裤子勒她的脖子,哭骂怎生了一个讨债的冤孽,还不如没有,这些都是后来三姐同她讲的。说有一天娘下手重了,她被勒断了气,抬到屋里,一家人围着哭了一阵,爹找了一张席子来,要埋了出去,说女丧不入家坟,反正是孤魂野鬼,省了一副棺材板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