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严钏心中百感交集, 甚至怪罪起自己来。
尤其是刚才看着祝星跟那两个狗官怯怯致歉,他陡然想起, 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啊。
小姑娘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依旧是个小姑娘。
她的身世也不像寻常小姑娘那样。家族嫌弃, 将她一个人扔在外不管不问。她该是怎样的脆弱敏感?
不然只是对待两个犯了滔天大罪的狗官,她依旧如此谨小慎微,不住道歉, 想来是怕哪里做得不周,招致责怪。
祝严钏越想越内疚,深以为自己亏欠祝星良多。
这是救了他一命,又予他在仕途上有诸多助益的侄女啊!怎至于如此卑微?
他是只顾着给侄女银钱,完完全全疏忽了她的敏感细腻的心思。他如今完全可以给她撑腰,她不必如此卑微的。
祝严钏眼睛和鼻头都红了,泪在干涸许久的眼眶之中打转,实在是个性情中人。
祝星抿了口酸笋鸡皮汤,缓缓抬眼看向对面的叔父,但见其一副男儿有泪要轻弹的模样,发自内心地诧异了。
她不吃肉只是因为不饿,叔父难不成因为她不吃肉而……伤心落泪么?是不是太奇怪了?到底她也不抗拒吃肉,为了不让叔父哭出来,她再塞两块肉到胃里完全没什么问题。
她对自己人向来宽容宠溺。
她用帕子擦了擦唇角道:“青椒,夹两块儿肘子肉来。”
青椒应了声:“是。”一手托着袖子,一手执白玉箸,自红澄澄的盘中挟起炖得酥烂的火腿炖肘子摇摇晃晃地送到祝星面前的小碟中。
祝星乖巧顺从地用筷子将肉送到口中细细咀嚼并咽下。
她吃饭吃得也很漂亮,根本不像在庵中长大的小姑娘,一举一动似有宫中出来的专人教授,与标准分毫不差。
就连喜公公看了也在心中赞叹不已。京中的贵女做出来的动作都不及她,也不知是从哪里学的礼仪。
将两块肉吃掉,祝星温顺地再度开口:“叔父,我吃了肉。”
不料她这样并没有让祝严钏欢喜,反而让他愈发老泪纵横。
他想祝星果然是个寄人篱下受尽委屈的小姑娘,就连吃饭也不自主,他让她吃肉她便乖巧吃肉。
这份乖巧让祝严钏心酸极了。
在他心目中,祝星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小可怜。
“星姐儿。”他强忍着泪意,认真严肃开口,“你日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就不吃什么。没人能逼你。”
房内的气氛一下子诡异下来,众人沉默,齐刷刷地看向祝严钏,不明白他为何突然真情实感。
纵然祝星聪慧至极,也猜不透她叔父的想法,带着些安抚的意味道:“我知道的,叔父。”
祝严钏摇摇头:“你不知道。”
祝星眉头微挑,没有反驳,安静地垂首坐在原处道:“是。”
见她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温顺恬静的模样,祝严钏叹息:“星姐儿,我如今做了刺史。”
祝星夸赞:“叔父很厉害。”
“我是你的叔父。”祝严钏语气悠长,“你既然叫我一句叔父,我就是你的长辈。长辈护佑晚辈,是天经地义的事。在我心中,你与清嘉她们无异。清嘉她们受了什么委屈,我一定会帮着讨回来。你也是,有什么委屈的尽管跟叔父说,叔父为你撑腰。”
祝星眨了眨眼,立刻明白了祝严钏的意思,心中微讶之余又有些无奈的好笑和感动。
“我不是在与你客套,我心中真是这么想的。”祝严钏句句诚恳,“我希望你也能这么想。譬如今日贺滕与孙躬之事,他们二人本就犯了错事,已经是阶下囚,你完全不必对他们以礼相待。他们中风,那是他们自己造孽,与你无关,你也不要将什么罪责都往自己肩上扛。更不必说你还对他们赔礼道歉,便是将他们杀了,也有叔父给你遮掩。”
喜公公轻咳一声。他虽然被这叔侄之情感动,但祝严钏如此开口也实在是放肆了些,他需要提点提点。
祝严钏补充:“也不是真要你杀人,我知道你善良单纯,只会救人。”
祝星点点头道:“我明白的。”
她是怕把两个人弄死了叔父无法交代,才下了药让他们形若中风,生不如死。下一次她就知道了,反正有叔父撑腰,她弄些让人肠穿肚烂生不如死的毒药喂这样的人吃也没关系。
祝严钏欣慰:“你最聪慧,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祝星认真地抬头,站起身以礼:“祝星多谢叔父。”
祝严钏摇摇头:“日后不要这么多礼。”
祝星复又坐下,莞尔一笑:“礼不可废。”
祝严钏瞬间觉得这侄女哪里不同了,但又说不上具体的,只感觉她更好接近了些,像是个有血有肉的真人。
而不似在广阳时,就算她时常与祝清嘉她们打成一片,也依然给人一种随时会乘风归去的飘忽之感。
祝严钏还有话要说,但看到一旁老神在在的喜公公,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一顿饭吃得还算是宾主尽欢。
撤了席,各人被引至早已安排好的客房之中休息。
月至中天,泼墨般地洒了一地银白。大地明晃晃的,像是白昼。
祝星刚到院子外,就见一片黑蒙蒙中闪烁着两点璀璨鎏金色。
“小鱼。”祝星弯着眼睛笑,双臂一展。
黑夜中朦胧的影子有了猫的轮廓,黑猫熟练地跳入她的怀中,骄矜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