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凤霞暗道,就是能盖起高楼,人家澳大利亚也不要你啊。
事实上,她印象当中瑙鲁人最终也没搬进那栋大楼。因为政府财政紧张,那楼被抵押给澳大利亚换钱了。而且为了获得澳大利亚的经济援助,瑙鲁人还不得不同意后者在自家修建难民甄别中心。说白了,那就是个收容所,非法进入澳大利亚的难民人家也不想要,那就直接丢到瑙鲁去吧。
可这事具体是哪年发生的,陈凤霞搞不清楚,所以她相当识相地闭嘴,只任由小姑娘继续唏嘘下去。
然而大人宽容,小孩子之间却是要辩驳的。
郑明明就直接打消了表姐的痴心妄想:“你把这么多人都带回去了,你就是有地方给她们住,你让她们靠什么过日子?江海自己都有一堆下岗工人找不到工作呢。没工作,她们就是盲流,说不定哪天就被收容所抓走了。就跟在深圳一样,没那个边防证,武警就追着你跑。”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城市不欢迎她们的,城市会想方设法地驱逐她们。一直都这样啊。”
吴若兰冒了句:“没错,想想真不公平,那个时候城市青年上山下乡,不也获得了跟农民一样的生产资料也能够落户嚒。为什么反过来就不行了?”
方律师笑了起来:“那也是特殊时期官方引导的行为。城市没有充足的工作岗位,需要富余劳动力下乡自己找饭吃。其实在出产有限的情况下,农民也不欢迎跟自己抢饭吃的人。但是官方政策要求他们必须得接收,那即便有意见也只能忍着。”
陈敏佳头往车后椅上靠自言自语道:“现在换成农村没有足够的工作岗位,去城里找工作,就没有政策保护他们啦。哈,还是得离开,就算在城里过得再差,也比她们现在好。”
郑明明摇头:“那照这样说,当初去法国勤工俭学的人就不该回来啊。应该所有人都去法国,那个时候的中国贫穷又落后,军阀混战列强侵略,抽大烟的抽大烟,裹小脚的裹小脚。大家不跑就没活路了。但是如果当时所有人都逃走了,那哪里还有新中国?”
车上的人震惊了,就连陈凤霞都没想到女儿居然会想到这方面去。
郑明明却一本正经:“不好的也能变好,一个世纪前的江海还远远不如现在的涌泉县呢。我那天看邓颖.超的传记,说妇女权益的问题其实是压迫者向被压迫者的剥削。只有真正的彻底的无产阶级革命解决了人对人的剥削与掠夺,实现真正的平等,才能够保障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少的权益。我想男女平等如此,城乡居民平等也一样。只要人人平等了,一切就会迎刃而解。想要做到这一步,就得消灭特权阶级。但这又很难,因为既得利益者肯定会利用自己掌握的社会资源想方设法固化阶层权益。他们不想让被压迫的人站起来,这样他们就无法顺理成章地奴役剥削后者了。可再难,所有人的问题也只能自己解决,不能指望得到好处的人大发慈悲。他们的慈悲都是建立在施舍的基础上的,不会长久,也不能侵犯他们的利益。”
方律师在旁边微微笑。
现在孩子获得知识的渠道实在太广阔了,所以还没上初中的小孩居然都开始思考这些问题。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陈凤霞倒没多惊讶。
这些问题,他们家生活里都碰到过,明明也见识过。按照自家闺女的个性,她不想方设法去寻找答案才怪呢。
就算这答案天真不合时宜,活得活像是演讲稿,但这是她自己找到的答案,她愿意为之努力的答案。
陈敏佳略略皱眉:“那你的意思是再来一次革命?”
天啦,那未免太可怕了些。革命意味着牺牲与流血啊。
郑明明摇头:“我觉得历史在曲折中前进,只要继续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往中级阶段再往高级阶段发展,到最后进入共.产主义社会,这些问题都会得到解决。反正就是不能让资本主义冒头,不然无论他们的糖衣炮.弹多动人,本质还是奴役。你看美国总统的拉链门,最后他全身而退,还是高高在上的总统。年纪跟他女儿差不多大的实习生却要遭受所有羞辱,好像错误都是她一个人犯的一样。真不公平。”
陈凤霞不得不清清嗓子,小姐姐们,注意点儿,这里还有三位小朋友,正眨巴着眼睛满脸懵地看着你们呢。
什么拉链门,白宫性丑闻,这个话题,儿童尤其是幼儿不适合听。
没看到三个小朋友已经好奇地睁大了天真无邪的眼睛,满是懵懂地看着你们了吗?
小三儿更是高兴地喊了起来:“拉链夹到小鸡.鸡。”
哈哈哈哈,嬢嬢把哥哥的一条牛仔裤给了老太家的小二哥哥,然后他就夹到小鸡.鸡了,他哭得好伤心呢,怕裤子坏了。这是漂亮的裤子。
众人看他高兴地在车椅上滚来滚去的模样,集体无语。喂喂喂,小朋友,你的兴奋点有点奇怪哎。
车子抵达火车站,列车正式发动时,陈敏佳看着车窗外葱葱郁郁的青山,突然间念起了自己抄在采蜜集上的列夫·托尔斯泰的名言:“我贫穷而伟大的俄罗斯母亲啊,我无比地热爱你憎恨你。”
她扭过头问自己的朋友,“你们说,她们是不是也这样想?”
爱家乡恨家乡,爱这片土地恨这片土地,感情就是这样复杂。
吴若兰摇头,颇为少年老成:“现在未必,等到有对比的时候才会有感觉吧。”
现在已经有了对比。
这些第一次走出大山的女孩只在报纸跟画片上看过火车。车子启动时发出的“呜呜”声吓到了不少人,还有人站了起来,惊惶地想要跳下车。
陈凤霞等人想拦都拦不住,还是她们当中会说些普通话的女孩呵斥了句什么,队伍才保持安静。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的行程中,因为她们上完厕所不知道冲水,因为她们当中有人不会用卫生纸,因为她们好多人没刷牙的习惯,负责照应她们生活的三个小姐妹差点儿在火车上就崩溃了。
为什么幼儿园小朋友都懂的道理,她们却什么都不知道呢?就算没经历过,电视总看过吧。
呃,知道了,村寨里连电灯都没一只,哪儿来的电视?
那电影呢?公社都解散了,这里人穷,又请不起电影进村,哪里来的电影?
报纸呢?开啥子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不识字。
三人皆不寒而栗。她们直到此时此刻才算是切身体会到什么是在与世隔绝的蔽塞环境下成长了,完全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嘛。
郑明明主动找到妈妈,认真地强调:“妈妈,我们送她们去夜校上学吧,她们必须得学会知识。”
她们已经是各个村寨和乡里挑选出来的伶俐人,据说每个都干活麻利,脑袋瓜灵活。可即便这样,最简单的事情,自己和陈敏佳还有吴若兰也要花费好大精力才能跟她们解释清楚。
小骁和蔚蔚甚至小三儿都比她们反应迅速。
陈凤霞摸了下女儿的脑袋:“你又忘了松鼠和狗走迷宫的实验了?松鼠不比狗聪明,但是它生活环境经常碰到树杈这种障碍物,所以它走起迷宫来就得心应手。要是让她们教你们刺绣,她们估计也会崩溃,为什么这么简单的花样,你们仨还绣不好呢?”
郑明明却一本正经:“可是现在她们已经来到狗狗的世界了,她们必须得马上适应这个世界的风格。”
陈凤霞就笑:“行,那你们就好好加油吧。”
火车到了江海,陈凤霞又领着这些工人坐公交车。看到投币的时候,好几个女孩都发出了惊异的声音。
她们与本地人明显存在差别的面容和肤色立刻引起了车上乘客的注意,还有位年轻男人鄙夷地扫了眼她们手上的包裹,然后轻蔑地吐出三个字:“土包子。”
陈敏佳刚好在最前面领大家入座,闻声就回头怼人:“嗯,你好,洋包子,一笑满脸褶。”
她说得一本正经,车厢里的人立刻爆发出一阵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