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航呵呵一笑,揶揄道:“你对栾老师可真是用心良苦。”
“必须的。你走不走?”
面对思影博士恳求而期待的目光,诸航最终妥协了。可惜栾逍死活不配合:“是我请诸老师吃饭,那么我就有义务把诸老师安全地送回去。”
思影博士简直想撞墙:“宁城的治安非常好的,诸老师也不是小女生了,而且现在也不太晚。”她朝诸航斜了一眼,诸航无奈地接话:“不要担心我,我一到家,就给栾老师打个电话。”
栾逍不着痕迹地轻拧了下眉,笑道:“这儿思影博士不知来了多少次,大概早逛腻了。再说我是个没情趣的大男人,和我逛也没什么意思。要是再被同事和学生们看到,引起什么误会,那就更对不住思影博士。我们还是一起走吧!”
思影博士想说“我不在乎”,栾逍已抢先走了出去。诸航爱莫能助地耸耸肩,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是岸边的岩石,这一场风花雪月和她无关。
在车上,思影博士做垂死挣扎:“那先送诸老师,我不着急回家的。”栾逍应道:“思影博士家近点,先送你。”
思影博士下车时,无力地耷拉着头,看上去有点楚楚可怜。诸航对栾逍说:“你有点小麻烦哦!”
栾逍在心底笑出了声。心理学上讲人有三个面,一个是本我,一个是自我,一个是超我。超我是想象中的自己,是一个努力方向。自我是现实生活中的自己,外人眼中的自己。本我是骨子里真正的自己。思影博士的超我是很温婉、高雅,同时又风情万种、生活很有情趣的倾世才女,她常说她非常欣赏徐志摩夫人陆小曼,才艺又绝,美可倾城,徐志摩飞机失事后,她没有消沉,也没消瘦,依然把生活过得光鲜夺目,这样的女子懂得珍爱自己。思影博士的自我是尽量显示出自己优雅知性的一面,却控制不住骨子里时不时溜出来的八卦本我。栾逍没有为她竖起围墙,是因为思影博士对学校内的事和人知无不言,还有她在,他走近诸航就是安全的。至于思影博士怎么浮想联翩,那是思影博士的事,他自认对她从没逾矩过。
下车的地点是一个地铁站台,从站台到军区大院,诸航还有十分钟的路程。她向栾逍道谢,挥手道别。
这块区域栾逍不陌生,在宁城的市区交通图上,只是寻常的一点,却不是普通人、车能随意进出的。难道诸航是军区某位首长的孩子?有这可能。军中有不少军二代,如李南大校、卓绍华中将,将门出虎子,也算是子承父业。有诸航这样的孩子,那位首长的人生该是妙趣横生。
从身后看,诸航和宁大里面的女生没什么差别。她今天是t恤、牛仔裤、运动鞋。思影博士说诸老师今天改休闲风啦,她问顾教授你走什么风,思影博士说,我一向是学院风。哦哦,看来我是个百变女郎。坐在电脑前做课件的他,听着外面的话,差点喷了一屏幕的水。她就是轻易地能让他破功,带给他多得无法形容的快乐。
她已经走得很远了,快看不清了,栾逍仍无法转移视线。似乎,他是个很尽职的保护者,其实,事情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他明白。
夜风徐徐拂过,黑暗让视野变得空旷,路灯的光线很薄、很柔,照下来,像给下面立着的人披了层纱似的。
路灯下站着一个人,不需要仔细辨认,一抹身影,诸航就看得出是谁。“首长,你怎么在外面?”
卓绍华含笑看着她:“我在等你。”
诸航仿佛看到门边值班的警卫嘴角抽搐了下,脸立刻就红了,嗔道:“在家里等就好了!”
“我也想出来走走。和同事聚餐愉快吗?”卓绍华接过诸航手中的电脑包,牵起诸航的手。进了后院,诸航脸上的热度才稍稍消退点。“嗯,挺不错。首长今天忙不忙?”
像白开水般的对话,每天都要问上一问,却从不倦怠,甚至听不到时心里还会空落落的。
“老样子。”
帆帆已经睡沉了,卓绍华替他掖了下被角,俯身轻吻了下额头。洗漱完出来,他抬眼看见诸航站在卧室外的露台上,45°角仰望着。那儿是一幢耸立入云的建筑,宁城非常著名的商城,现在已近午夜,楼内通体黑黝黝的,只留下顶端的一圈儿航空警示灯正在有规律地明灭着,仿佛这幢大楼正在呼吸。
卓绍华沉思了下,转身下了楼。
玻璃碰撞的叮当声在夜色里悠悠回荡,卓绍华放下手中的两只空酒杯,拔下酒瓶的木塞,倒上酒。诸航轻轻一嗅,鼻间都是拉菲酒的花香、果香。婚姻是一种融合,和首长结婚七年,诸航学会了品尝红酒,偶尔也会和首长一块去看个话剧什么的,不能领会真谛,但至少不会在演出中睡着。首长呢,依然坚决地不会陪她去网吧,这又如何,诸航已经感觉不到他们之间有什么差距,她不是真的“猪”,他也不是夜空的星,他们的相处……就像她的身子与他的怀抱,已然那般契合。
“上次回北京,成功送的。”1996年的拉菲,价格不菲。卓绍华懂红酒,却不苛求,而成功把收藏拉菲当成一种乐趣。他说,红酒犹如美人,拉菲是美人中的美人,他最爱美人。
诸航不愿用狗改不了xx那样的俗语来形容成功,不过流氓就是流氓,结了婚也是本性难移。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诸航没有动,看向夜空的视线也没偏离。
卓绍华在椅中坐下,把诸航拉过来,让她坐在膝上。“今天不可以代替昨天,明天不能复制今天,每一天都是特别的。”他轻抿一口酒,凑近她,她接住,咽下,任芳醇柔美的酒香在齿间徘徊。
“在看星星吗?”
“不是星星,是黑洞。黑洞的质量极其巨大,而体积却十分微小,它产生的引力场最为强劲,以至于任何物质和辐射在进入到黑洞的一个临界点内,便再无法逃脱。”有人夸张地形容,黑洞像一台绞肉机,任何物质进去都会化成粉末。
“你害怕你会踏入那个临界点?”这孩子今天的思维有点怪异,她的公开课生动又有趣,震撼力很强,他以为她会高兴点儿,为什么情绪这样消沉?“我告诉你,你没那样的机会,我会紧攥着你。”
“嗯,我还是做一颗普通的行星,不发光,绕着恒星转,可是我有目标,有方向。”
卓绍华轻笑:“行星会普通吗,目前发现的只有八颗。宇宙的八分之一,多少星辰望尘莫及。”
诸航好半天没说话,卓绍华以为她睡着时,她幽幽地吐出一口长气:“首长,今天我收到一束蓝色鸢尾花,卡片上写的名字是wing。”
卓绍华轻抚着她的发丝,锐利的瞳孔一缩,随即轻轻“嗯”了声,又倒了杯酒,你一口我一口。“就为这事不开心?”她能说出来他就满足了。他不会问她心里面怎么想、后面怎么做,也不会和她探讨这种行为有着什么样的深意,他只需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倾听着、让她依靠着。
“首长,七年前你替我开脱蓝色鸢尾事件,那很不像你的原则。”
树叶呼啦啦地翻动着,起风了,是西风,浸了秋意,很凉,卓绍华揽紧了诸航。“原则制定了就是让人来违背的。”
“我要把这话录下来,明天送去军区广播。”
“好呀!广播的内容千篇一律,正好换换。”
诸航笑着轻咬了他的嘴角,两人吻了吻,静静相对。“太静了,我都有点想念我家的小恐怖分子。”
卓绍华低声笑了下:“你不提,我都忘了。我今天又收到北京的战报了。”
“战况如何?”
“晏叔和大姐联手对付我妈妈。”卓绍华苦笑。诸航坐起鼓掌,三国杀里最精彩的部分,诸葛亮舌战群儒,使得东吴与蜀国联手,一致对魏,然后才有了借东风、草船借箭、火烧赤壁等等经典篇章。“欧女士哭了没?”
卓绍华惩罚地拧了下诸航的耳朵:“少在那儿幸灾乐祸。我明天有事回北京,看看能不能调解下。”
“调解不了,就把恋儿带回来。她是罪魁祸首。”诸航很有正义感地说道。
欧灿做梦也没想到,晏南飞会和诸盈一笑泯恩仇,甚至晏南飞还很不避嫌地在诸盈家附近买了套房。骆佳良不知是大度还是傻了,周末还经常喊晏南飞去吃个饭喝个茶。
诸盈现在是一家分行的行长,工作非常忙碌,梓然读高三,自己提出要住校。考虑到骆佳良的身体,单位给他安排了个轻松的职位——工会主席。一周里有三四天,骆佳良都是一个人吃晚饭。饭后出门散步,遇见晏南飞,一开始仅仅是轻轻点个头,问声好。后来是问吃饭没,这是要去哪儿。再后来就聊到了帆帆和恋儿,这下话匣子一开,两个人就关不上了。彼此交换下帆帆和恋儿的信息,再畅想下未来俩孩子的种种。有天聊着时,突然下起雨来,骆佳良把晏南飞拽回了家。骆佳良刚刚学会了泡功夫茶,晏南飞又是个雅士,两人简直就是“茶逢知己千杯少”。诸盈下班回家,看到客厅里坐着的晏南飞,整个人都愣住了。
晏南飞在这儿附近买房,提前知会了诸盈。他说得很动情,也很悲情,那时两人刚刚听说卓阳准备再婚。“我的前四十多年,都是为自己活的,可以说活得很肆意也很自私。人生最长一百年,我这也算是前半辈子过去了。爱情,我有过,婚姻,我也有过,在爱情和婚姻里,我都是一个失败的男人。在我的后半辈子,我想做一个称职的父亲、外公。离你家近点儿,绍华和航航回北京,就不要跑两地,我也能多见他们一点。可以吗?”
时间是个滤色镜,透过时间看到的都变得简单怀旧。诸盈想起在凤凰古镇上见到的晏南飞,青春焕发,朝气蓬勃。她不是留恋往事,只是有一丝的唏嘘罢了。“其实你并不老,还可以重新有个家。”她轻声劝道。
晏南飞自嘲道:“那样的话,航航怎么称呼我的另一位?就这样过吧,我这不是牺牲,不是退让,而是幡然醒悟。对于现在的我来讲,过得简单、舒心,就是最好的。”
诸盈懂他的意思,也就没有再多说。如果说爱情是火,人生仅能燃烧一次,最终都将回归平静。死灰复燃,那都是对生活不懂得感恩的人在作死。她明白,骆佳良更明白。那么,还有什么纠结的?
晏南飞把恋儿带回北京,喜坏了骆佳良。为了让恋儿的生活过得多姿多彩,两人还分了工,晏南飞负责艺术熏陶,今天参观画展,明天去看芭蕾舞,骆佳良饭做得好,想着法子创新儿童餐,晚上,三人一块去公园,玩玩滑梯,荡荡秋千。睡觉归诸盈管,恋儿说大姨身上有妈妈的味道。诸盈刮她的小鼻子,说她是个小骗子。恋儿在襁褓里时,就没和诸航同过床。偶尔诸航心血来潮,想搂着恋儿睡,恋儿哭得像被人追杀似的。
恋儿过得如此充实而又快乐,欧灿想插手都插不上,急得都快哭了。她对诸盈是没有办法的,对晏南飞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冷嘲热讽。在别人眼中,卓阳现在是另择高枝,开始了新人生,晏南飞却还是单着,这对与错就不大明显了。
恋儿看奶奶黑着脸,宽慰道:“有太阳的时候,我和高外公一起。下雨了,我就去看你和爷爷。没有太阳也不下雨,我去大姨家。”她是懂事的孩子,公平的孩子,每个人都爱。
每天的《新闻联播》,欧灿必看,让她最关注的是天气预报。据天气预报讲,接下来的十天,天天秋高气爽,阳光灿烂,正是全家出游赏枫的好时节。欧灿看着恋儿,欲哭无泪。
在欧灿连着五天的傍晚来小区大门外报到后,诸盈动容了。抱起恋儿塞进欧灿怀里,柔声道:“恋儿今天住奶奶家,好不好?”
恋儿乖乖地点点头,欧灿惊喜交加,但是恋儿的下一句话又让她的脸黑成锅底:“那高外公什么时候去接恋儿?”
“高外公要上班,以后恋儿都住奶奶家。”欧灿忙不迭地说道。
恋儿乌溜溜的眼睛渴盼地看着晏南飞,晏南飞心中一软,正要说话,欧灿突地轻咳了两声,神情严峻,看在晏南飞眼中,却莫名地有点可怜。“两天后,高外公就去。”罢了,让一步吧!
恋儿会数数,她竖起两根指头,声音嫩嫩地道:“我会数着哦!”然后头往欧灿怀里一埋:“奶奶,我们回家吧!”
欧灿热泪盈眶。
卓明和欧灿还住在从前的四合院。卓明这两天去了l军区,不在北京。她最喜欢的那只白猫已经老了,走几步都发喘,大部分时间是躺在台阶上晒太阳,喊它都不应一声。欧灿看着它,就想起自己迟暮的时光,心境也不像往昔那般要强了。
恋儿有一点好,来了四合院就不提别人,张口闭口都是奶奶。欧灿恨不得摘下天上的星星给恋儿,园子里的玫瑰花被掐秃了没事;在英国买的餐具砸了一只凑不成套无妨;小手往眼睛上一蒙,说音乐老师家里挂着的肖邦画像很丑,所以不肯学琴,嗯,接受;圆周率小数点后面的数字背了十位说嘴巴疼,好吧,放弃……恋儿喜欢飞机,欧灿拿了一沓纸,在客厅里折着纸飞机,折好一只,恋儿拿出去飞一圈。
听着院子里小小人带自动配乐的飞翔声,欧灿嘴角上扬,孩子怎么看怎么都是自家的可爱。
“哎呀!”恋儿跑得太快,不小心跌倒了,拍拍小手自己爬起来。影壁下站着一人,手里拿着她的纸飞机。“你是来找我奶奶的吗?”恋儿捂住鼻子,小脸嫌弃地皱着,香味好浓哦!
卓阳没有见过恋儿,那次卓李两家聚会,恋儿太小没带过去,但她一眼就认出恋儿来了,不是从年龄上,而是从长相上,恋儿和诸航很像,准确来讲,恋儿的眉宇和额头像极了晏南飞。
和晏南飞的一切,她早已选择忽视、遗忘,突然面对着恋儿粉嫩的小脸,就像逼着你看你不喜欢的那页书一样。卓阳神色立刻就僵硬了:“是呀!她在家吗?”
恋儿点点头,伸手给卓阳,想牵她过去。卓阳手上戴着手套,僵硬了下,把手背到身后去。
欧灿站在走廊上,卓阳避开恋儿小手的那一幕落在她眼中,她轻轻叹了口气,心想: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卓阳比卓明小很多,欧灿是把卓阳当闺女待的。以前的卓阳是艺术范儿,宽松的毛衣,长及脚踝的布裙,冬天喜欢戴一条抽象风格的长围巾,长发飞扬,世界各地到处飞,走走,画画,很是惬意。欧灿觉得女儿就要这样娇养,不担风,不愁雨,生活里除了鲜花就是阳光。事实上,晏南飞也是这样宠着卓阳的。再婚后的卓阳,头上涂满发胶,大概十级大风也吹不乱她繁复的发髻,修身的名牌套装,精致的妆容,恰到好处的钻石首饰,这一切很是符合她现在的身份,可欧灿看得心里堵堵的。
“大哥还没回京?”这四合院和卓阳自己家一般,唤来阿姨准备下午茶,点了自己最爱吃的点心。
“不是今晚就是明天回吧!”欧灿招招手,恋儿收回打量卓阳的目光,扑进奶奶怀里。“这是爸爸的姑妈,恋儿,喊一声姑奶奶好。”
卓阳和晏南飞离婚的唯一好处就是帆帆和恋儿对她的称呼很明确,但卓阳却悻悻然。姑奶奶?她看上去有那么老吗?
恋儿摇摇头:“她不是姑奶奶,她是太太。”
卓阳一喜,忍不住多看了恋儿几眼。这小孩也被她雍容华贵的气质所折服?“哦,为什么要叫太太?”欧灿好奇地问。
恋儿胖胖的小指头指着卓阳的脸:“她脸上有斑,唐婶说那叫老人斑。人很老很老了,就会长老人斑。长了老人斑的人,要叫太太。”
卓阳眼前一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在宁城,比奶奶再长一辈的女性,习惯上叫太太。欧灿忍住笑,抬头看卓阳。卓阳一张脸都气青了:“大嫂,这小孩也不小了,该送去学校让人教教了。这样下去,可不得了。”
欧灿不爱听这话:“你还把小孩子的话当真?她懂什么。恋儿,姑奶奶脸上那不是老人斑, 是雀斑,小时候就有的。”
恋儿小胸脯一挺:“我就没有,奶奶也没有。就是老人斑。”
卓阳气急败坏道:“这小孩怎么这么不讨喜?大嫂,让阿姨带她去外面玩会儿,我有事和你说。”
欧灿语气不太好:“这小孩是我的孙女,我宝贝着呢!”
卓阳讶然地看了欧灿一眼,尴尬地笑道:“我知道大嫂一向喜欢小姑娘,好不容易如愿了。我是真有事找大嫂。”
欧灿亲亲恋儿,又折了只纸飞机,让恋儿飞去厨房看看点心做好没有。恋儿蹦蹦跳跳走了,卓阳这才感觉舒服了一点儿。“大嫂,是不是大哥准备要求退居二线了?”
“七十出头的人,该退了。”欧灿淡淡道,“绍华都中将了,难道真要人家大帅、少帅地喊着,你当这是民国时期啊!”
“绍华是凭自己的本事上去的,和大哥没什么关系。大哥犯傻呀!”
“那是你大哥的决定,他的工作,我向来只尊重不过问。难道你信不过你大哥?”
“也不是。李大帅的儿子前两天在云南拿了个一等功,听说马上要晋升少将,我想李大帅会不会也像大哥那样要求退居二线?”
欧灿笑了:“退了又怎样,你怕他养活不了你。”
“我才不要他养,只是……一下子觉得李大帅真的是老了。”
欧灿没好气道:“你早在哪儿了?别和我说一些有的没的,路是你选择的。”
卓阳哀怨地撇撇嘴:“我就是感叹下罢了,又没想怎样。大嫂,那小孩是你的孙女,我是你的小姑子,你做什么事,可不可以顾及下我的感受?”
“卓阳,别自欺欺人了,有些事实,你可以回避,却不能否认它的存在。”欧灿叹气,“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下午的秋阳淡薄如晨雾,风一吹就要散掉似的。两人察觉到光线一黯,一同扭头看向外面。屋檐下,卓绍华抱着恋儿,朝两人点了点头。
卓绍华这次回北京,完全是办私事。幼时一个大院里一块玩耍的一个小伙伴因肝癌过世了,来送送他。卓绍华和成功都叫他小三。他姓郑,满族,在家排行老三,在一群小伙伴里也排行老三。明明是个男生,胆子特别小,人家拳头还没扬起来,他就哭号着喊“华子、成子救救我”。卓绍华对小三最深的印象是一张小脸上涕泪交流的样子。
小三高中毕业后跟风入了伍,可惜吃不下那苦,混了两年退伍回家,然后跟在他姐夫身旁做生意。用成功的话说,总算诊对了脉。卓绍华和他接触得少,他倒是经常带着这样那样的女子来骚扰成功。成功提到小三,一脸鄙夷,恨不得不认识这人。小三生意做得挺大,中关村有一幢楼就是他名下的。小三结了两次婚,膝下无子。查出肝癌不到俩月,人就走了,所有的资产留给了他外甥。他要求不买墓,骨灰葬在一棵树下。他对成功说:“最后了,咱也出息一回。骨灰可是很好的肥料,这树长好了,多少也能为北京的环境出点儿力。”
小三不是名人,家人就举行了个小型的追思会。卓绍华诧异地发现李南也在,成功附耳低语:“当年,和小三一块待过新兵连,两人打过一架。”哦,不打不相识,小三一定是他手下败将,想不到他还是这么重情意的人。卓绍华凝视着白色菊花中挂着的小三的巨幅照片,大概是小三三十岁左右时拍的,很开怀的样子。那时,身体健康,爱情如意,事业成功,怎么会不开怀呢!
白发人送黑发人,小三的父母哭得都背过气去了,卓绍华和成功安慰了几句就退了。两人在车边抽了根烟,天阴阴的,像是要下雨。
“就这么没了?”成功仰起脸,对着天空吐出一口烟。
没了,像烟一样散了。卓绍华和成功都是见惯生死的人,但小三是自小一块长大的玩伴,这种死别的感觉无法做到淡然视之,无力感充满了心头。
“有时候真不知人要争什么,在死亡面前,坐拥金山、权倾天下又如何呢?”烟熏着成功的眼,他闭了下眼,眼角红了。
不如何,但只要还在呼吸,就不能原地踏步。等待的明天是什么样,谁也无法确切地描述。人的一生就是劳碌、茫然的一生。至于有无意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卓绍华掐掉手里的烟头:“小三年纪不大,肝怎么会坏成那样?”
“酒喝太多了。生意哪是那么好做的?其实……”成功也把手里的烟头扔了,他今天没开车,搭卓绍华的车过来的,“去喝一杯吧,这儿拔凉拔凉的。”他点点胸口。
从士兵到将军,哪个不是半辈子工作兢兢业业、做人谨慎为之,军二代总在圈子里活,父辈们的情况太复杂太神秘,稍微懂事的,都知道言多必失,如果被有心人爆点什么料,分分钟都是大麻烦。真正敢扛着父辈的大旗出去吆五喝六的,都是蠢货。卓绍华没沾卓明的光,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成功更是彻底和父母划清了界限,小三也是明白人。他说不能给父母脸上添光,那么,总不能让他们心里添堵吧!
卓绍华点点头,今天确实需要喝一杯。
“去哪儿?”李南也出来了,山一样横在两人面前。
成功和李南仅仅算认识,没交情,拿眼睛瞟了下卓绍华,见他没吱声,回道:“喝酒去。你要不要一起?”
李南无可无不可地拧了拧眉,自己上了副驾驶座。勤务兵今天开了辆别克,空间很宽敞,但李南那身高,坐后座还是有点挤了。
卓绍华盯着李南的后脑勺,板寸头,头皮青亮,头发钢丝一样,一根根竖着,据说这样的人脾气都不是很好。
考虑到卓绍华和李南的身份,成功选了家酒店式酒吧,这种酒吧私密性很强,环境也好,可以安安静静地喝酒。三人要了个包间,坐下没五分钟,成功的电话响了,小公主打来的,奶声奶气地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她好想爸爸。成功接电话时一脸的慈父相,让人不忍直视,李南一挥掌,把成功呼了出去。
“恭喜了。”卓绍华与李南碰了下杯,他听说了李南立功的事。
李南交叠起一双大长腿,毫不谦虚地“哦”了声。特种兵能立功,任务不是一般地险峻,他们拿得理直气壮。
“什么时候要孩子?”卓绍华其实不八卦,成功不在,他又不想聊别的,就随便找了个话题。
李南摇了摇杯中的酒,眼皮一挑:“我不想要孩子。”
卓绍华怔住。
“我们这样的兵,每次出任务,谁都不敢保证能不能活着回来。如果出个什么意外,留下哇哇啼哭的幼儿和柔弱的妻子,于心何忍?没有孩子,谁少了谁,都能活。重感情的,伤心过一两年,就了不得了,然后还是会好好过下去。感情淡的,就像是半途换了个同座的,下车的人什么样,谁去记?可是有了孩子,就多了层牵绊,再坚强的女子,也会过得很沉重。何必把日子过得像部励志剧?”
李南的语气很淡漠,像在谈论一场秋雨凉一场的天气。卓绍华却听得汗毛直竖,这人活得太冷酷、太现实,也太悲观。虽说名义上是亲戚,但他们还没熟稔到可以一块探讨人生观与爱情观,他只是有点不解,既然这样想,干吗要结婚呢?
李南嘴角一勾,欠身拿过酒瓶,给自己的杯倒上酒。“来这世上一趟,哪能委屈自己。要么不结婚,要结就得找个最漂亮的。别妒忌哦!”
卓绍华失笑摇头。
“不过,我有点妒忌你。不是妒忌你有儿有女,你是怎么降服诸中校的?”李南突然压低了音量,眼睛黑如深渊,“她就是wing,是不是?世界上知道她叫这个名的,包括我,不超过八个人。”
“李大校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卓绍华不动声色,只是眼神深处有沉下去的警告。
李南一副吊儿郎当的样:“我这不是表示一下关心嘛!怎么讲她也是我拐了弯的弟媳妇。五年前在特罗姆瑟,上面下达任务时,说得云里雾里的,我还纳闷,一个丫头片子能有多大本事,不就会捣腾个计算机吗,有必要让我们出动吗?不过,她是卓家的媳妇,那……就不一样了。原来还有这层神秘的面纱,这就说圆了。这样的人才,就如同国家的瑰宝,确实不能流落在海外,哪怕束之高阁,远远观之。喂,传说里未婚先孕什么的,是不是你早早给她挖的坑?”
“李大校知道的事真不少呢!”温雅清俊的人冷了脸,也是一样雷厉风行的肃杀之气。
李南却像没看见似的,附和地点了下头:“我这人一身的坏毛病,讨厌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什么都要弄个一清二楚,就是死也得明明白白。我早说过,高岭,我是不能随随便便放手的。”
“看来你现在很明白了,然后呢?”卓绍华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李南,李南被他看恼了,腾地站了起来。
“这是咋了?”推门进来的成功瞪着剑拔弩张的李南。
“哦,他喝多了。”卓绍华拿下李南手中的杯子,把他扶坐回沙发。
“这是不要他埋单,把酒当水,死命地灌啊!”成功推了李南一把,让他窝到沙发那头去。李南没反驳,嘴角噙着晦暗不明的笑,瞪着天花板。
“这次怎么不带猪回来?”成功抿了口酒,眼神一扫,看向卓绍华。
“她有课呢!”卓绍华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心情又浮躁起来,这些人怎么了,一个两个的惦记着他家诸航。
成功偏偏不怕死:“好些日子不见了,怪想念的。哎哟,真是怀念以前的好时光,那时,我们……”
“成功,你说话经过大脑了吗?”卓绍华有揍人的冲动,一边的李南噗地笑出了声。
成功挺无辜:“怎么了,猪嫁了你,我们就不能做朋友了?真朋友就是一辈子的朋友。”
“需要我把这话转告给尊夫人?”
“转吧转吧,我对我家惟一知无不言,谁让她来晚了,在这之前,我对……”
“成功,你也喝多了。”卓绍华觉得自己真是眼瞎了,怎么会交上这样的损友。
“我有吗?”成功戳戳李南。
李南摊开一双长臂,和成功一起用谴责的眼神瞪向卓绍华:“小气巴拉的,一点玩笑都不能开。好歹,我们都是有妇之夫,起码的良知还是有的。”
卓绍华被他们气乐了,这两人还同盟上了,索性大方道:“诸航现在应该还没睡,要不要打个电话问候下?”
成功与李南对视一眼,齐齐摇了摇头。
三人在酒吧没久待,喝完一瓶酒就出来了。李南的勤务兵过来接他,成功还是坐卓绍华的车。握手道别时,李南凑近问成功:“你从前对诸中校真的有过特别的想法?”
成功邪邪地笑:“有又怎样?”长颈鹿因为个高,所以智商低,这大高个,也傻了不成?
李南重重地点了下头:“勇气。”
成功从口袋里抽出张名片递过去:“有时间来医院做个体检吧,从头到脚,全方位的,报我的名,免费。”
“那人,你少惹,别小看了。”等李南的车开走后,卓绍华对成功说道。
“我这不是很重视他吗,一会儿直接回你爸妈那儿?”李南在,成功酒没喝畅快,话也没说痛快,想着他们再续个摊。
“晏叔有事找我。”
成功翻了个白眼:“还叫晏叔,那是你的岳父大人。”
“关你什么事?”
“路见不平一声吼。”虽说是开玩笑,不过想起和诸航刚认识的那段时光,确实很有意思。成功眯着眼,把思绪从过去拽回,拍拍卓绍华:“宁大里多的是青年才俊,有才华有风度,动不动就演一出才子佳人的戏。你把猪往那儿一扔,就不怕她被人黑了?”
“她和你做朋友都没黑,在宁大就更不值得担忧了。”
成功语重心长道:“此时,你们结婚七年;彼时,你们新婚燕尔,这能一样吗?爱情是盲目的,婚姻是理性的,很多人婚后对伴侣给出积极的评价,那并不是真的,实际上是要面子,输不起,幸福感很低。”
“这是你结婚几年的心得?”
“我是流氓,流氓的技术你懂吗?”
“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卓绍华白了成功一眼。成功摇头晃脑,愁得不行。
卓绍华一敲门,晏南飞像是守候在门边,下一刻门就开了。就是卓阳当年吃安眠药,卓绍华都没在晏南飞脸上看到这样惊惶无措的表情。“晏叔,别急,你慢慢和我说。”他握住晏南飞的手,关上门,两人在沙发上坐下。
晏南飞看着卓绍华的手,和他差不多大小,却比他暖,力气比他大,一握住,惊恐不安的心就镇定下来了。他转身从博古架上拿下一张卡片:“下午收到的。”
很普通的贺卡,没有什么特色,上面写着:晏叔:中秋快乐!汉伦。中秋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卓绍华看了看盖满邮戳的信封,漂洋过海过来的,在路上的时间自然要走得久一点儿。
卓绍华里里看了几遍,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么只有寄信人有问题了。“汉伦是?”
晏南飞瞪大了眼:“你忘了吗,我在温哥华时……”
卓绍华脑中一亮,记起来了,周文瑾曾在温哥华化名汉伦,为了接近晏南飞,和他进了同一家公司。他轻拍晏南飞的手,宽慰道:“我知道了,晏叔,你放心,不会发生什么事的。”这是今晚第三个惦记上诸航的人。何其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