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他母亲撑着桌子闷闷地咳了两声,父亲走上去扶住了她,两人亲密而熟络的关系让他感到迷茫,好像从一开始并不是这样。
臭小子,还不快过来吃饭,还得我请你过来?
闻衍回神,恭恭敬敬地道了歉,走到餐桌旁准备坐下,却看见母亲温柔地对他笑,轻声斥责父亲对他太凶。
闻衍无措地看着他们,捏紧了手中的筷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刨着饭菜,生怕谁和他抢去了一样,泪水就顺着他的脸落到衣襟,有些坠入碗中,将饭菜都浸染得苦涩。
你这孩子,怎么还哭了呢?钟可竹朝闻衍走过去,一边细细地给他擦拭脸上的泪水,一边回过头瞪视闻父,闻父一噎,躲过了妻子太过凶残的视线。
就像一对平常的夫妻。
就像平凡的一家三口。
没有,我太高兴了。闻衍扯过几张纸巾随意地擦了一通,捧着碗对钟可竹说,谢谢妈,您做的菜真好吃。
吃了这么多年,今天才舍得夸一句。钟可竹看着他,嗔怪地说,那你今天得把这一桌子菜好好吃完,专门给你做的,不吃完你就洗碗,吃完了你爸洗。
你们母子俩的约定可别把我扯进来。
你懂什么,这是一家人的约定。
闻衍怔怔地吃着饭,然而口中除了苦涩再无其它的味道。
他听着父母时不时的拌嘴,明明那么温馨的画面,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愉悦。
就好像这一切根本不可能存在一样。
吃过晚饭,闻父把闻衍喊到自己书房里,扯了一大通有的没的之后忽然心血来潮要和他对弈,闻衍还是第一次发现他的父亲笑起来那么帅气,一举一动都透露出成熟男人的魅力,像山中展翅高飞的雄鹰。
钟可竹亲自削好雪梨和芒果做好拼盘,做在两人中间一边吃水果一边观棋。
其乐融融,好不快乐。
闻衍心事重重,对弈连输三局,闻父却也不觉得没意思,还亲自指出他某步棋应该怎么走。他眼里没有不屑一顾和嘲讽嫌恶,只有很纯粹的爱意和关心,让闻衍总是觉得非常恍惚。
过了晚上十点,闻父要处理工作,闻衍便早早地回了卧室。那间屋子还是原来的模样,一张宽阔柔软的双人床,一张地毯,一张沙发,一地寂寞的玩偶,厚厚的窗帘被拉开了,窗外是柔和圆满的月亮,地上是皎洁如霜的月光。
那高悬的满月是那样冷,挂在高高的树梢上,昭示着一种遥不可及的美丽。
如果还有漫天的星辰就好了,闻衍想。
这个想法很奇怪,常识告诉他当月亮的光辉过盛时星辰的光辉则会被隐去,所以才有月明星稀这种说法,满月当空和星光璀璨几乎是无法共存的事。
但是他好像看见过。
或许是在不为人知的梦境里。
他弄丢了一颗星星。
笃笃笃。
闻衍怔然回头,和他母亲对上了视线。
给你温了一杯牛奶,喝了再睡吧。
谢谢您。
明天要出门吗?
闻衍不知道该答些什么。
明天也许是个晴天。
妈。闻衍生疏地喊,为什么突然聊起天气?
因为我啊,希望我的宝贝儿子启程的时候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钟可竹温柔地笑了笑,耳垂上坠着的那对珍珠耳环很轻地晃了一下,在晦涩的夜色中划过几道不太明显的弧线,一定要是一个好天气。
明天是假期结束的日子吗?闻衍问。
也许吧。
直到钟可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闻衍才缓缓回眸,目光落在那轮冷清的圆月之上。
他关上房门,换上睡衣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
柔软的床垫舒服而安适,躺在上面应该很容易入眠才对。
然而他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看着满地结霜的玩偶像是看见满地幽灵一样。
他的怀中空落落的,于是随便揪了一个鲨鱼玩偶上来抱住,可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好像是体型,好像是重量,好像是温度,又好像是无处不在的苦莲气息。
当他把怀里塞得满满当当的时候,才发现空的不是双臂之间,而是左右心房那点微不足道的距离。
他心里缺了一个人,那个人抱起来应该是冰冷的,僵硬的,就像一具封冻太久的尸体。
那个人不会笑,偶尔故作笑态会把人吓一跳,性格不好,很别扭,但偶尔也有坦诚的时候,像一只高傲又狼狈的小猫。
那个人对他很好。
那个人是谁?
他忘了。
闻衍寂寞地躺在床上,另一边被散落的玩偶占据,他缓缓抬手去够窗外无言的圆月,却只触碰到满手冰冷粘腻的夜色。
他的床上该还有一个人才对。
那颗被他遗忘的,脆弱的星星,会在这样的夜晚全身冰冷,不住颤抖,心如刀绞。
如果他不在,他就会在这样的夜空悄无声息地死去,永远不会有重新闪耀的那一天。
他答应过他会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
他居然忘了。
闻衍猛地从床上翻身而起,砰地一下拉开窗户从窗口跳了下去,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柔软细密的草坪上,他朝栅栏之外狂奔,在打开栅栏门之前艰难地回头望了一眼这个他梦寐以求的家。
那两只小兔子已经睡着了,窝在它们软软暖暖的睡垫里,也许正在做一个青草味的美梦。
与他卧室相邻的那个卧室窗户被打开了,他母亲站在窗口,望向他的目光他看不太清。
这么早就走吗?她深深地叹息,怎么就不能多留一晚。
我还以为能多留一晚的。
闻衍望着她,觉得心口窒痛,几乎无法呼吸:对不起。
她没再说话,只是窗边的身影一直没有消失,闻衍内心挣扎得流血溃烂,然而出口却只是一句太过寻常的道歉。
你要扔下我们吗?
闻衍眼眶泛红,伸手扶住一旁的篱木,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你们抛弃我一次,我扔下你们一次,正好扯平,不是吗?
你怨我们吗?
闻衍怔然。
怨吗?
他们只是没有陪伴他长大而已。
不怨吗?
闻衍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没办法轻易说出这两个字。
钟可竹依然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不过此时她的目光却并不放在闻衍身上,而是逐渐放远,抵达看不分明的夜色深处。
小衍,前路漫漫,道阻且长,你多保重。
如果在那边待不下去,就回到这里来,我们会一直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