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种可能。”陈爝转过身来,竖起食指,“凶手其实早就潜入了房间,将夏律师捆绑起来后实施谋杀,汤洛妃敲门时,是凶手躲在屋内应声的。不过这样一来,就无法解释凶手是如何躲过摄像头离开房间的了。”
夏律师的尸体被发现时脚下没有垫脚的东西,悬空三四十厘米,如果不是凶手抱上去的,根本无法解释。难道用的是干冰之类的东西?
这个假设立刻被我自己否决,太不切实际了。
尸体发现的时候没穿鞋,而是赤着脚,经过储立明医生的检查,脚上没有冻伤的痕迹。
陈爝突然问我:“韩晋,在刑具博物馆的时候,你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
“奇怪的感觉?”我不太明白陈爝想问什么。
“就是不协调感。我说不上来,但是总觉得周遭的情境一直在发生变化。”他边说边用手挠头,脸上流露出苦恼的神色。
“你这么一说,好像我也有点这种感觉。不过现在让我回想,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能是一种无法理解的恐惧感吧!我一直不明白,人类为什么会发明出这么多残忍的刑具,去折磨别人。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理呢?难道没有同理心吗?”
陈爝突然问我道:“韩晋,你听说过耶鲁大学心理学教授斯坦利·米尔格兰姆的‘电击实验’吗?”
我摇了摇头。
陈爝道:“一九六三年,耶鲁大学的米尔格兰姆教授做了一个实验。他找来一队学生参与这个实验,他们的任务是向外来志愿者提出一系列的问题,当志愿者回答错误时,学生们就会被告知要进行一次轻微的电击以作惩罚。实验对象每给错一次答案,电压就要增加。尽管实验对象对电击表现出了极度的痛苦,其中一些人还恳求他们说自己有心脏病,继续下去恐怕会死,但半数以上的学生仍然坚持施加惩罚。其实,这些实验对象都是演员,电击也是假象,但实验结果却十分值得反思。”
“耶鲁学生这样有教养的人,都会从虐待他人的行为中得到快乐吗?”
“米尔格兰姆教授在这次实验中发现,只要给予适当的指导和合适的条件,几乎所有人都会被诱导去配合、参与,甚至享受对其他人的残害。”
他的这番话,使我想起了西班牙画家弗朗西斯科·戈雅在《奇想集》组画中的那句名言——理智沉睡,魔鬼诞生。
陈爝像是放弃般合上了笔记本电脑,接着伸了个懒腰。
“算了,今天实在太累了,还是先睡觉吧。”陈爝说着爬上了石床,“韩晋,你走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虽然这门是个摆设,但聊胜于无,也算给个心理安慰。”
既然他下了逐客令,我也不便久留,和他道了晚安后,就出了囚室。
给陈爝合上牢门之后,我举起火把,站在静谧的过道里。正当我打算走回自己住的囚室的时候,身后竟传来一阵幽幽的叹息声。声音听起来像是个女人发出的。
我陡然想起刚过奈何桥时听见的那声怪笑,惊得头发根都竖了起来!
骤然遇见这种诡事,手足顿时僵硬,我既没往前走,也不敢回头看,仅是立在原处,头脑中一片空白。我想放声喊叫,陈爝才睡下没多久,应该能够听见。谁知我紧张过头,胸口憋着一口气,不论如何都叫不出声。
叹息声过后,脚步声渐起,身后那“东西”竟朝我一步步走来。
“是韩先生吗?”
身后传来了轻柔的询问声。我心中大定,因为鬼是不会说话的。
我回过头去,见汤洛妃正俏立在过道里,怔怔地看着我,双眼毫无神采。在火光的映照下,她的神情略显疲惫。
“袁夫人,这么晚还不睡吗?”我定了定神,说话的语调尽量平缓。
“我……我睡不着,所以就起来看看。”她吐字很轻,若不是身处地宫这样安静的环境,恐怕都无法听清她在讲什么。
“这么巧,我也正睡不着呢!”我指了指陈爝的囚室,“所以就来找他聊天。”
汤洛妃淡淡地“哦”了一声,没说别的,我们之间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如果不困,要不要到我这边聊一会儿?”我随口说了一句。
“这样可以吗?会不会打扰韩先生休息呢?”汤洛妃抬起头。
“不会,我也没有睡意嘛!”
就这样,汤洛妃来到了我的囚室,与我并肩坐在石床上闲聊。我把刚才以为见鬼的想法告诉了她,引得她直发笑。我忙向她道歉,加上刑具博物馆展厅那次,已有两次把她当成女鬼了。她倒不以为意,说自己也不好,走路脚步太轻,从前也吓到过袁老爷子。
谈起袁老爷子,汤洛妃的脸色罩上了一层阴霾。原来,她自嫁入袁家之后,一直饱受非议,旁人都说她年纪轻轻,贪慕虚荣,找一个老头子,就是图谋袁家的财产。还有许多更难听的话,汤洛妃说不出口。总之,她经常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反倒是袁秉德无人指责,社会上觉得有钱人即便年纪大一点,找个年轻的妻子也无可厚非。在他们结婚那年,甚至有个颇有名望的书法家赠了一幅字画给他们夫妇,写着“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这样的诗句。汤洛妃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就因为他有钱,所以爱上他的人就是贪慕虚荣吗?”说到这件事,汤洛妃情绪很激动,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难道找个年轻的帅哥,就不是贪慕虚荣了?即便我看上了袁秉德的钱,同样是虚荣,一个重貌,一个爱财,又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我忙劝道:“现在社会上多元化的声音越来越多,大多数人还是开明的,但也架不住少数人恶意中伤。所以还是别在意他人的评价,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更何况我爱的是他的人,和他有没有钱无关!当然,我知道这番话此时说来,没有人会相信。但我真的很欣赏他,不仅仅是学识,还有人品。韩先生,可能你不了解我丈夫的为人,是的,他是有点钱,但他不是那种瞧不起穷人、恶意践踏穷人尊严的有钱人。”
“我明白,陈爝也说过,袁老爷子是个好人,经常会捐助需要帮助的人。”
“可惜很多媒体把他形容成一个好色之徒,还有人说他脑筋不正常,心理变态,收集什么杀人刑具。他们哪里会懂我丈夫的追求?这些东西的价值,这群人怎么会懂?”说到此处,汤洛妃再也忍不住了,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
身边无纸巾,我只得抬起手,用袖子替她拭去泪水。
汤洛妃自觉失态,冲我勉强一笑,道:“总之我这些年受过的委屈,就算这座博物馆也装不下。唉,现在袁秉德死了,也不知将来会被别人说成什么样。”
我宽慰她道:“那些人说不定是因为嫉妒你嫁得好才中伤你的呢。”
对于陌生人的非难,我从不挂于心上,所以我不太能理解汤洛妃为何如此在乎他人的评价。不过人和人差别极大,有的人视名誉为生命,我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不在乎。我又想起袁家姐弟对她的态度,忽然觉得她为了袁老爷子,委身袁家受人白眼,真的很不容易。内心又对她多了几分敬佩。
汤洛妃诚恳地说:“韩先生,你真是个好人。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就好了。”她说话时,脸上还挂着几条泪痕尚未拭去。
我回视她的双眸,刚想说点什么,却被她梨花带雨的样子迷住了,呆呆看了好久。
“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汤洛妃见我愣住不语,连忙道歉。
“没有,没有!”我连连摆手,又怕她看出端倪,慌忙低下头,“我只是在想,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所以……”
“我相信你。”汤洛妃突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