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某不过区区一介御史,写些文章倒还过得去,可为人处世并不圆滑,什么事是戚公公办不得,还得要我通融?”
“这事咱家还确实办不得,因为是都察院的事。”戚卓容道,“赵大人可知道,陛下要重启东缉事厂?”
正在喝茶的赵朴猛地抬起头来。
戚卓容又补充道:“陛下命咱家为督主,即日便上任。赵大人若有兴致去东安门外瞧一瞧,恐怕还能看见那废弃的官署正在打扫中呢。”
“万万不可!”赵朴震惊起身,想说什么,却又碍于戚卓容就在面前,不便直言。
“赵大人请坐罢。”戚卓容帮他续上茶水,“赵大人的担忧,咱家其实知道。但赵大人应当明白,此事陛下未与任何人商讨,强行下诏,便是存了力排众议的心思。三年多来,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赵大人心里也应当清楚,咱家回京也不过一月,没那个本事哄得陛下晕头转向。”
赵朴看了她半晌,她风轻云淡,一派坦荡,想来已是有圣旨在手。赵朴沉着脸坐下,道:“戚公公不妨把话说明白些。”
“咱家就问一句,赵大人可想让太后早日还政于陛下?”
赵朴不语。
陛下掌权,他当然乐见其成。他也猜到或许是近日大案频出,陛下恐怕已到了无法藏拙的时候,只能主动出击。但以这种方式,他还是觉得不妥。戚卓容……此人有勇有谋,但显然不是个能轻易拿捏的角色。
“咱家此次前来,也不要求别的,只需要赵大人帮忙做一件事。东厂的事情很快便会公开,届时朝中一定议论纷纷,而反对最强烈的,一定有都察院罢。”
“戚公公要封都察院的口?”
“赵大人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戚卓容道,“不让都察院说话,那也太不切实际,何况赵大人也没这个本事管所有人的嘴。咱家只是希望,到时候弹劾的、反对的折子能尽量少一些,毕竟就算你们不说话,世家也有的是人说话。赵大人帮咱家这个忙,也是帮陛下解围。”
赵朴低眉沉思。
无论是三年前,还是现在,戚卓容都没有对寒门官员下过手,他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就是世家,甚至在世家还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于陛下而言,是一把非常趁手的好刀,可倘若一朝不慎,这刀也会伤了自己,陛下给了他这样大的权力,往后只怕要出大乱子。
可帝心已决,至少此次肯定无法撼动。而且要铲除世家,不得不说,重启东厂是最快刀斩乱麻的办法。
赵朴斟酌良久,终于道:“我既是欠戚公公一个人情,那此次便不会袖手旁观。过会儿我就去相熟的同僚府上走动走动,让彼此尽量不要掺和进来,就算不支持,至少也不要在此时反对。陛下与戚公公想做什么,就去做罢。”
戚卓容起身朝他一揖:“多谢赵大人。”
“戚公公客气了。”赵朴叹息一声,“东厂一事,只要陛下心意已决,那做臣子的再如何劝说也无用。同样的,戚公公只要有心镇压,那朝中的不满之声总会逐渐消失。戚公公今日却能亲自上门来与我商谈,也是给我面子。只是此次事了,你我人情两清。言官与内宦走得太近,终究不是好事。”
“赵大人能体谅陛下和咱家的难处,那咱家当然也体谅赵大人的难处。”戚卓容笑道,“身为御史,自然要秉公直谏。这样的清流之事,由诸位大人来做再合适不过,至于那些不便放在明面上的,也自有咱家这样的小人来做。咱们各司其职,都是为陛下办事罢了。”
赵朴眉头一紧,看了戚卓容片刻,摇了摇头,似是遗憾道:“戚公公……可惜了。”
戚卓容仍是笑:“可惜什么?”
可惜是个太监,哪怕成了权宦,也只是个太监。以他的心性和本事,如果是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之上,定可有更大一番作为。
赵朴没有回答,起身道:“我送戚公公出门。”
小皇帝早上果然没能如愿赖床。
宫人来敲门,急急忙忙地禀报:“陛下,太后娘娘朝英极宫过来了!至多一盏茶的时间就要到了!”
小皇帝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了头。
过了一息,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没好气道:“朕知道了!”
宫人们鱼贯而入,伺候他快速梳洗完。小皇帝刚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温茶润肺,太后就已经迈进了寝殿。
“这是刚起来?”太后打量了他一番,抬眉。
小皇帝朝她行了晨礼:“今日休沐,儿臣贪睡起晚了些,让母后笑话了。母后亲自来找儿臣,是有什么要事吗?”
“无甚要事,就是来看看陛下身体如何。前两天陛下还发着热卧床不起,今日一看已经气色大好,母后看了,一颗心也就落回肚子里了。”太后含笑坐下,立刻有宫人上前奉茶。
“是儿臣不孝,让母后担心了。”小皇帝恭敬道,“母后可用过早膳了?不如一起在英极宫用了?”
“已用过了,母后坐坐就走。”雍容端庄的女子揭开茶盏,轻轻吹了吹上面的浮叶,“对了,上次梁青露交还的虎符,陛下放在哪儿了?取来给母后罢,母后替你保管着。你这英极宫里还能混进刺客,母后瞧着总不放心。”
小皇帝抿唇一笑:“私通刺客的钱鹊已死,儿臣这里又换了守卫,母后未免也太小瞧英极宫了。”
太后动作微滞,抬眼看了看小皇帝,放下茶盏,缓缓笑道:“元儿,你年纪尚小,又正活泼好动,那虎符放在你这里,母后生怕你哪天失手把它给砸了。交给母后罢,反正眼下也无战事,你留着也无用。”
小皇帝却道:“母后,儿臣年纪虽小,但也不至于冒失到把虎符失手砸落。母后也说了,眼下无战事,母后留着又有何用呢?”
唇角笑意顿失,太后盯着他,描画精致的眼睛微微眯起,显出一点冰冷的神色来:“元儿此话何意?是不愿意将虎符交给母后?”
英极宫内剑拔弩张,所有宫人都死死地低下头,根本不敢看两位正主一眼。
“若儿臣交出虎符,母后就会立刻离开英极宫吗?”小皇帝笑容未变,可太后却从那眼瞳里瞧出了几分讥诮的意思,“母后一大早急急忙忙地闯进英极宫,当真只是为了虎符吗?”
太后扶着桌角的手慢慢收紧。
她看着她的儿子,她辛辛苦苦养育了十二年的儿子,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坐在紫檀镶理石靠背椅中,竟已需要微微仰视他了。他长得很好,尤其是那双眼睛,如雾一样的桃花眼,小的时候,他撒撒娇,故作哭泣,便可哄得人心生怜爱,允了他所有无理要求。现在他长大了,眼尾变得略尖了些,隐约可见那秀致柔软的表皮下,不经意泄露的薄锋尖芒。可以料见,等他再长开一些,他那双眼睛里将承载更多,藏在桃花春瓣下的,不会是什么十丈软红、温情蜜意,只会是千里高台、凌云锐气。
他是先帝最标致的孩子,可长得没有半分像她。恍惚之间,她仿佛又看到故人在笑,笑话她忙忙碌碌十余年,最后竟是给自己盖了座坟墓。
繁复华丽的裙角在地上摩挲出沙沙的声响,乌金珠坠摇曳不休,她颤抖着站起身,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惊讶,而是因为那汹涌而来的失望与愤怒。
“裴祯元!”太后一字一顿,怒极反笑,“哀家还未问你东厂一事,你反倒质问起哀家来了!”
寝殿之中顿时哗啦啦跪倒一片宫人。
小皇帝负手而立,道:“母后这不是已经问出来了吗?”
第43章 你重启东厂,就是想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