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突然发现谢少卿颇有些怜香惜玉,审女犯,大多怀柔,用“软攻”,对上男犯,则往往冷若冰霜,坚硬锐利,如一柄闪着寒光的枪。
“她是诬陷。”方五郎冷声道,“怕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我是与她有些来往,还送过些东西给她,但这种婢子,与她有关联者不知道有多少。”
方五郎看向堂上,又扫一眼王寺卿和崔熠、周祈,“列位想想,我为何要害舅父?舅父待我恩重如山,是我在这家里唯一的依仗。害他,我还算个人吗?”最后一句话说得颇带着些真情实感。
谢庸还是那样冷冷淡淡的口气:“因为你本来想害的便不是他,而是李夫人。”
方五郎神色微变,半晌道:“贵人这是欲加之罪。”
“李家当家主事的虽是高峻,但那毕竟是李家,怕是许多事都要李夫人同意。我看了你西北商路的账册,里面多有虚头花账,那些银钱都进了你的私囊了吧?若被李夫人知道,你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方五郎扭头,硬声道:“经商之人,什么买卖过手不沾油?贵人以此推断我杀人,未免武断了些。舅母待我不薄,还想把表妹许配于我。”
“那你为何不应呢?若与李二娘婚配,你所得李家家财,总比这样零打碎敲来得多吧?且更名正言顺。”
方五郎冷声道:“我与二娘性子不合,况且我也不是那种会为了钱财就搭上婚姻的人。”说完不自觉地咬了咬牙。
“这个,我倒是信。不过就是你想娶,令舅父也不许,因为——” 谢庸盯着方五郎的脸,“那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方五郎神色大变,睁大眼睛看向谢庸。
崔熠也一脸惊讶,看看谢庸,又看王寺卿,王寺卿半闭着眼听着,崔熠又看周祈。
周祈微皱眉,这方五郎是那赵氏之子?
谢庸展开那幅图,“这幅图上题着《上巳游春图》,却不是一般的游春图。上面有江水,有乔木,有游女,岸边有蒌蒿,小径有野荆荒草,游女隔江望向对面的山林,估计是听到了樵夫的歌声吧。”
谢庸再看向方五郎:“这画的是《诗经》之汉广篇。”
方五郎咬着牙不说话。
“——而你,名‘汉生’。”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这首诗说的是樵夫对游女的思而不得。《诗经》中这么些诗,高峻之所以选这首入画,想来一则是你们本就是楚地人,或许他当真与令堂在汉水边游玩过;再则,他对令堂虽思之慕之,却再无可能,倒也算切合诗意;也或者这诗里含着令堂的名字,或者旁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典故——某就不妄加揣测了。”
“令堂身故,你由姑母抚养,那次高峻回乡探亲便把你带了回来。高峻给你取名汉生,以纪念令堂。李夫人只以为你是外甥,便容下了你。只是后来那幅画被李氏姊妹看到,高峻或许发现有人动过那画儿,有些心虚,又不愿毁了它,便补了个《上巳游春图》在上面,以遮掩画儿的本题,甚至把装裱也裁了,藏在书里。”
方五郎闭闭眼睛。
“你刚才说令表妹的事,其实也正是此事提醒了我。这账册中有的有令舅父的签字,有的就没有——没签的是你花账做得太厉害的两本,故而,这假账他不是没看出来,但看后面的账册,他依旧拨给你大笔的银钱。他这般疼爱你,李二娘对又你有意,令舅母也不像特别反对的样子,是什么阻止了这桩亲事?”
方五郎依旧不说话。
谢庸继续道:“或许也正是由于不允此亲事,他怕你吃心,便把你的身世告诉了你。你觉得,从前是李氏害了令堂,现在更是李氏阻止你父子相认,使得你不能继承全部家产,所以你便动了杀心。”
谢庸的声音冷起来:“你与众多胡商相熟,知道有这么一种昏睡药,更知道此药反酒,便买了合酒致死量的药,让与你有私情的婢子碧云下在李夫人睡前小食中。李夫人一向体弱,吃了这药第二日一睡不起死了,众人也只会以为她是病亡。”
谢庸冷哼一声:“可谁知,这碗加药的桂花羊乳被高峻服下,他未饮酒,故而只是昏迷,但最后终究没有醒来。方汉生,你还是招了吧。”
方五郎凄然一笑,“既然贵人都猜出来了,我还有什么必要再说一遍?舅父之所以画《汉广》,确实与家母名讳有关,她叫乔娘,是汉水边儿最美最好的女子,却被李氏逼死!我为什么不能报仇?”方五郎声音尖利起来。
“我只是还有一事不明,你是何时出生,为何倒称李大娘子为姊?”
“本便是我大。当年家母刚生下我,便上京来寻夫……舅父怕人疑心,刻意说小了而已。”
谢庸点点头,那就说得通了。
第30章 柜坊凭帖
方汉生画了押被带下去, 谢庸退堂。
崔熠先笑了, 对王寺卿和谢庸道:“原来那画儿里是这么个玄机。我和阿周这种不读书的,是真看不出来。”
周祈向来不要脸,“你不读书,我读,前两天我还看书熬了大半宿呢,只不过与王公、谢少卿读的不一样。”
王匀笑起来,谢庸也莞尔。
谢庸又对王匀行礼:“虽有碧云、齐四等人证, 方汉生自家也承认下毒杀人,但此案尚有许多疑点,庸想再去趟陈宅。”
王匀点头, “是当如此。”
这种事,自然落不下崔熠和周祈。
崔熠骑在马上:“方汉生连杀人都认了, 没必要再否认与阮氏的事,他既然说自己与阮氏没关系, 那当是真的……”
周祈顺嘴便把他拐跑偏了:“如果阮氏所生之子果真是方汉生的, 他不承认,看如今的样子,阮氏至少能从李家得一笔钱财,这样方汉生至少也给自己留条根。若是他承认,这种乱·伦·通·奸,阮氏还能活?那孩子又如何长大?”
崔熠想了想,不由得点点头:“也是,你说得有理。”
周祈却又笑了, “其实,我也觉得那奸夫不是方汉生。”
崔熠瞪她一眼:“消遣我,有意思吗?”不待周祈说什么,自己也笑了:“要不说聪明的脑袋都是相似的呢。你说说,为何你也觉得那奸·夫不是方汉生?”
周祈驱马离他近一点,“我那日与谢少卿访敦义坊阮家,街坊四邻有见过那奸夫的,却都说郎君骑马匆匆而来,看不清记不起长什么样儿。”
“这一个人啊,若是长相好,风姿好,比如我们谢少卿这样的,自然还有你崔少尹这样的,当然,我也勉强能算在列——”
不等她说完,崔熠已经笑起来。
“那都不用近看,远远地就被百姓雪亮的目光揪了出来。敦义坊的邻居都说没看清、记不得,很可能是这奸·夫长相普通,过目即忘。”周祈道,“我们干支卫搞跟踪盯梢的都是这种。”
崔熠竟然又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周祈挑挑下巴指向谢庸,对崔熠道:“你不觉得方汉生在气度上有两分像谢少卿吗?他这种,按说不应该是看不清记不住的。”
崔熠刚想点头,突然歪头看周祈:“前几天那个落魄士子方斯年,你说他有点像老谢,如今又觉得这方汉生像老谢,阿周啊,这——不太好吧?我们老谢可是抓凶犯的,怎么会与嫌犯们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