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貌似谦逊实在得意的嘴脸,谢庸突然想起胐胐偷吃了肉以为大家都不知道时候的样子,眯着眼,竖直尾巴,尾尖轻摇……谢庸看向她那雕金镂银、有节有毛的马鞭——果然轻轻地晃着呢。
郑府尹与周祈犯相,实在看不了她的样子,便只意思意思地点点头,又回过来情真意切地夸赞谢庸是“才比子房”。
周祈则丢给崔熠一个赞许的眼神儿,多谢这兄弟话说半句,没把自己拟的那些“警示之语”一并说出来,可以想见“私奔乃短视下策,聘娶方为长久之计”,“私奔一时爽,被弃泪滂滂”,“带尔私奔者绝非真爱”等语一出,郑府尹得是什么样的面色——旁的时候他什么面色倒不要紧,但今天还要在京兆府混饭呐。
崔熠虽时常说话不过脑子,但在外人面前维护兄弟却自觉自动得很。兄弟间的玩笑语,岂能说给老郑听?这老叟什么话都较真儿,根本不懂何为风趣。
交接了嫌犯和证物,几人先吃已经迟了的午饭。
今日周祈到底吃上了京兆府的公厨。不知是京兆府公厨格外好,还是沾了谢庸、崔熠的光,案上有鱼有肉,且不是一锅乱炖的味儿,有一道醪糟秋梨甜汤,哪儿哪儿都正好,似乎比丰鱼楼的也不差什么。
谢庸来了,郑府尹自然相陪,吃着饭,便又聊起案情来。
郑府尹也已看过了诸色物证,约略知道了诸人之前的分析,“某看那信,文理颇通,字写得尤其好,或许真是什么落第士子所书。若这士子便是诱拐犯……读了这么些圣贤书,却用来作奸犯科,真是罪不容诛啊。”
郑府尹看向谢庸:“某看那字与时下字风不同,有些魏碑的笔意,子正看呢?”到底是进士及第的人,郑府尹眼力是尽有的。
谢庸点头:“布局疏朗,含蓄清雅,似有些北魏宋先生的意思。”
郑府尹也只看出有魏碑的痕迹,并未看出“宋先生”来,当下便让人去证物房把那封信再取过来,“我们一起揣摩。”
崔熠对自己的无知从来不遮不掩,“这宋先生又是哪位?”
郑府尹难得见这位下属请教学问上的事,顿生欣慰之感,拈须道:“魏碑分四类,造像记、碑碣、障崖、墓志铭。书写墓志铭之人大多未留下姓名,《刘鸿墓志》《王遣墓志》《张乔墓志》笔风相同,前朝有人考证,说这书丹者姓宋,乃从前宋国公室后裔。”
听郑府尹一句话支到了春秋战国,崔熠这上学就睡觉的,听得有点懵,看向同样上课睡到流哈喇子的周祈。
周祈虽于这些文墨典故不太懂,却是个知道世情的,把嘴里的炸蚕豆吃完,轻声与崔熠解释道:“不过是表示有来历而已。时人给自己修家谱,爱乱认祖宗;考证旁人,自然也不会厚此薄彼,也要给他安个有来历的祖宗才行。”一个名声不显的普通人,是不是真姓宋都两说,更何况千年前的祖宗……
崔熠笑起来,要不说是阿周呢,总是能透过那些虚头马脑的东西,看清真相。
周祈虽声音不大,但共处一室,郑府尹哪有听不到的,不由得抿抿嘴,但到底顾忌她的身份,没有说什么。
谢庸则微翘嘴角,聪明是尽有的,只是不爱读书,嘴巴又太坏。
衙差取了那物证书信来,郑府尹看过,又传给谢庸,然后是崔熠和周祈。
周祈对这种文墨的事着实不大懂,拿远了看,离近了看,再怎么仔细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这墨香味儿……周祈皱皱眉。
谢庸道:“时人重帖书,临摹魏碑者不多;先帝时显明和尚写《抒怀帖》,字势飞逸,有《石门铭》之风,带起一阵子摩崖碑文热,但研习墓志铭的却少;便是墓志铭中,历来推崇的也是几篇王室墓志,宋先生这几篇都非元氏之墓志……”
便是周祈和崔熠也听明白了,这宋先生的字风属于犄角旮旯那一类,研习的人很少,估计便是知道的人也不多——难怪刚才郑府尹拈须的样子有两分得意。
作者有话要说:魏碑部分参照了百科“魏碑”词条和《如何欣赏墓志书法》等资料,但掺了很多瞎编,别当真。
第41章 骸骨冤魂
这书信再是蹊跷, 一时半会儿也没法据此找到写信之人, 还是先审张五为要。
如今郑府尹对谢少卿信服得紧,一边往大堂走,一边还在与他议案情:“若拐走陈大娘姊妹的另有其人,作案又恰选在张五家附近,是不是也太巧合了些?这张五与他们会不会是同伙儿?”
谢庸道:“还是先审一审吧,有时候事情就是这般巧。况且从地方选择上来说,张五家附近, 也确实适合作案。张五家在常安坊南北主路与小曲交接处往西两百步之处,左右邻居都有百步之距,格外荒凉;从张宅再往西, 离着常宅就近了,再往东, 则到了主路,主路上未免人多, 不好下手;张五这样的老叟, 即便上元节,其宅前也必不是灯笼火把格外明亮的,故而选在这里作案,有其道理在。”
郑府尹点点头。
“从作案者特质上看,也不太像一拨人。张五猥琐贫穷,家中没有半张字纸,残害这些女子是为发泄其淫·欲,其藏尸方式是家中庭院, 又把各种赃物堂而皇之放在家中。”
“而这写信之人,颇读过些书,又以两千钱压信——两千钱够张五过几个月了。若拐走常玉娘并陈氏姊妹的是同一伙人,他们先是设计诱引常玉娘,作案后又扫尾,送信给陈三,明显是有谋略的,与自家院中藏尸的张五,不是一类。”
郑府尹又点点头。如今郑府尹颇信服谢庸,这位谢少卿虽年轻,说话却有理有据,又正正经经,不似那两个……
不知道自己又被腹诽的周祈和崔熠也在后面嘀嘀咕咕地说案情。
“一个擅写墓志铭笔风的诱拐者……我怎么觉得后脊背发凉呢。”崔熠又想起自己那梦来。
周祈是个敢在坟地埌子睡觉的主儿,从未被这些神神鬼鬼的事困扰过。周祈教导崔熠独家法门:“你这心里就不能打怵。你还是跟我学套剑法吧,比收两张符有用。莫说做梦,便是真有什么邪魅,拿剑捅了它就是!”
“捅了它……”崔熠看周祈。
周祈一脸悍勇:“来一个捅一个,来两个捅一双,一下不行捅两下,把它捅成筛子!”
崔熠突然想起周祈从前说的什么“身在法随,勇猛强刚,倚仗手中之剑,擒拿鬼怪妖魔,涤荡人间凶戾”之类来,难道莫非,莫非难道,不都是鬼扯?
“学不学?”周祈还在兜售她的剑法。
崔熠咬咬牙,学不会也不过是再被这货笑话两句,“学!”然后又觉得这“好事”不能落下谢庸,“连老谢一起。”
周祈懂崔熠的心思,丢人这种事,搭伴儿最好啦!只是谢少卿这样的性子,恐怕不会答应。周祈又觉得,谢少卿虽是个文弱书生,但估计是个胆大心硬的文弱书生。
几人来到正堂,因是命案,依旧是郑府尹和代表大理寺的谢少卿堂上主审,崔熠、周祈堂下坐着。
衙差把张五掼在堂前地上。
郑府尹拍响醒木,“张五,还不把你所犯罪行从实招来!”
张五如一团烂泥,只知道萎在地上哭。
郑府尹审案审了几十年,很知道如何攻破嫌犯心防,“莫以为你不说,便不能定你的罪。本官实话告诉你,单凭那些证物,就足够斩了你的,只是有份口供,还完整些。你老老实实招了,免得临死之前,还受皮肉之苦。”
张五折磨杀害那些女子时或许心狠手辣,临到自己身上,却怂得紧,不用郑府尹真让人拿出棍棒,他便一股脑都招了。
埋在院中下层的那个女子是同坊杨大先之女,九年前的清明节,来张五院中寻掉落的纸鸢。
“她那纸鸢坏了,我看小娘子可怜,便说让她随我进屋,我帮她修。进了屋子,我修纸鸢的时候,看那小娘子一身衣衫很薄,又跑得脸红扑扑的,便鬼使神差地想替她拭汗,她一下子叫起来,又要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