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兵器碰撞声却不止。冷硬金属与深夜风雪相遇,右神策军护军中尉与一群听命行事的铁甲禁军对阵,孤身一人奋力厮杀,一招一式都使尽全身解数,温热的血珠飞溅,融了冰雪,霎时又冷。
“有人举告中尉勾结魏王妄图作乱,只命某等带中尉回去审问,并无杀害中尉之心,所以中尉莫要再杀了!同某等回去自有转圜余地,说不定还不会死。”有人在一旁劝说,但杨中尉已杀红了眼,分明听不进去了。
所谓的转圜余地,不过是罢为平民流放边疆!他才不要那样可怜兮兮凄凄惨惨地活着。
这群人想设计他很久了罢!马承元那个王八蛋,只会摄君敛财危害社稷!等着吧,倘他早死了,做了鬼也不会放过那奸佞!
他忿忿杀,忿忿想,臂膀却忽遭人砍了一刀。
他陡皱眉,瞬时杀得更狠。
对方将领见他不听劝,抿唇摇了摇头,忽抬手做了个手势,东西两边即有更多禁军涌来。铁链声哗啦啦响动,平康坊里的歌舞声霎时间似乎全都停了。
前后铁链浩浩荡荡袭来,拦住他又迅速交错,将他死死锁住。
杨中尉何惧此,竟是仰天大笑,几将眼泪都笑了出来。
他笑着笑着忽明白之前为何会有那么多回忆涌来,原是大限将至哪!雪扑了他一头一脸,象征着军人的红色抹额却未被吹散,反而格外鲜丽。
诶,许多想做的事都做不成啦,河北也终于不用再反反复复去打了。
他长叹一声,止住笑道:“我岂能死于尔等竖子之手,真是可笑!”言罢举起刀,在那禁军将领“拦住他”的令中,干脆利落地将刀锋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雪愈发大,中和殿外几乎要被淹掉,小皇帝守在晃动的烛火前发抖。
“马常侍,杨中尉虽然凶了点,但是、但是朕觉得他是个好人呢……”
“陛下,杨中尉可是勾结魏王要夺位呢。”
小皇帝慢悠悠转过头,看了一眼淡淡微笑的马承元,又将头缩回去,将手指朝那火苗伸过去,试图去碰,最终却被烫得低呼了一声。
他好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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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本坊小宅内,许稷关了窗。
王夫南仍坐在她旁边,过了好久,终于开口道:“我要走了。”
许稷低着头。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要走了。”
许稷仍低着头,似在努力做出取舍。
王夫南伸过手,搭住她双肩,将她身子扳正,最后郑重说道:“我要走了。”
许稷霍地抬头,面上一本正经,气息沉稳有力:“今日被李茂茂撞见,我无所谓,你要紧吗?”
王夫南盯住她的黑眸,那里面是他从未见过的认真。他几乎是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意,努力放轻松,这才回道:“不在意。”
“名分呢?”
“也不在意。”他努力撑着笑脸说完,鼓起勇气问:“那么你呢?”
许稷沉默了片刻,一双冰冷的手忽然上抬,迅速搭住他侧脸,上身骤然前倾,毫无预兆地吻了过去:“不在意。”
☆、第72章 七二满帘风
王夫南等这一刻等了太久,哪怕许稷只是浅尝辄止。
他错愕过后正要开口,许稷却伸指按住了他的唇:“别说话。”她面上一派沉静,冰冷的一双手却下移探进他的袍子里,绕开中单贴上了他的皮肤。忽然获得的温暖让她一直紧着的眉头瞬时舒展,而另一个被冻得忍不住要打颤的家伙也只能面不改色地死扛。
好在他很快就不觉得这忽然伸进来的手冷得突兀,而许稷也正色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她忽然垂眸:“我的心意,我也清楚。”复抬起头看向他:“我不喜欢拖泥带水,但是有一点——”
王夫南等她下文。
“与我同行,我只能允诺在有生之年,我的心不会变,除此之外,我能给你的非常少。”她无法成为合格的宦门夫人,甚至以女子身份行事也不行,更何况她还要在这风浪不息的混沌宦海前行,会不会翻船、会不会淹死……一切都是未知数。
允诺一生一世白头偕老这种话,对他们来说都太轻率了。
“足够了。”王夫南说。
因他能给的也未必会比她多。姑且不论行军打仗总有意外,就算没有死在沙场上,也未必能一生无虞。倘若因为这个就畏首畏尾,怕自己遭遇意外对方无法承担,那么再好的心意都只能收拾收拾扔进曲江池喂鱼。
眼前这个他等了二十几年的人,奇迹般地出现,顽强植株般活到现在,如今还能将手挨近他取暖,就已经值得万分庆幸。
许稷手往上移,按住了他的心。仍是那样炽烈,隔着皮肤能轻易感受到它的有力跳动,她不再惧怕接受这颗心,哪怕烫手她也想要收下。
仿佛各自都获得了勇气,此刻外面的风雪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她没有着急收回手,于是王夫南按住她的手,看着她满脸疲色道:“倘若吃掉我能让你恢复力气,那么就请毫不犹豫地吃掉我吧。”
许稷跪坐着直起上身,却是低头继续方才那个没有深入的吻。他唇形好看,唇瓣也柔软,回应堪称温柔,与在高密酒醉后那个吻不同的是,她想更了解他更多,而非当时一味理智的推拒。
炭盆里木炭燃烧发出轻微声响,朔风呼啸,两个老大不小的成年人却在亲吻一事上纠缠不清,脸红心热地妄图将对方吃掉。
烛火燃尽,许稷停了下来,额头抵着他,气息不定却非常疲惫地表达了自己想要休息:“太累了,我想要睡一觉。”
从东都到这里,两天里她没有合过眼,等愤怒和亢奋劲头过去,就只剩下独自吞咽的疲倦。好在,还有另一个人在,她觉得安心了许多,像是有了可以囤放倦意的居所,并且也乐意接受对方的疲惫。
王夫南察觉了这一点,且深以为今日并不是甚么水到渠成的好日子,容她挨靠着休息了一会儿,竟将她抱了起来,回应的语声低低柔柔:“那就睡吧。”
两人同室处过,甚至抵足而眠过,如今更是将那一层距离移开,并枕而眠。简榻薄被冷褥,是真正的寒舍,但能分享体温,躺下来的一刻觉得可以安心到马上入眠,这些简陋就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