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市骨,众人皆以为蠢,殊不知……
千里马之于伯乐,何止千金?
他日桃李满天下,张廷玉却只记得今夕斩戴南山于断头台。
会试三场,每场三日,照样热热闹闹,只除了因为主考官只有张廷玉一个而显得有些微妙之外,并没有其余异常之处。
今科更没有闹出什么“范九半”这样骇人听闻之事,一切平静至极,又公允至极,等得放杏榜之日,考生阅过自己答卷之上的批语之后,无一人再找贡院批驳。也有落榜的士子往当年范琇那一面写满了字的杏榜墙上瞻仰,一面感叹范琇当年的好运,一面又想到戴名世的悲惨下场。
于张廷玉而言,是毁誉参半。
可是在康熙那里,他一差错也没有地完成了自己的差事,事毕之后也没有加官进爵,还是一个四品的南书房行走。
现在康熙的态度真是谁也看不明白了,众人即便是觉得张廷玉前途无量,也没人敢去巴结,更没人敢探弹劾。
张廷玉照旧在南书房行走做事,只是除了做事之外,却时常一句话也不说。
会试之后是殿试,殿试也不用张廷玉负责,他只是帮着整理一下众位大学士阅卷之后的答卷而已。
殿试金榜很快出来,朝考后面康熙又点了翰林,等到这些人都进了翰林院,事情才算是终于结束。
这一天,张廷玉回去得很早,可他没想到,晚上传饭之后,府上竟然来了一位贵客。
顾怀袖看见康熙的时候,整个人都没反应过来,现在一家子都坐在一张桌上吃饭,还有几个小孩子从没见过康熙,这会儿都坐在那里,天真地看着进来的康熙爷。
康熙今天是便服,他今年也不过才五十几岁,看上去竟然有六七十,如今进来看见张廷玉与顾怀袖都跪着,不由笑道:“都起来吧,今日朕是微服。原本只是宫里闷了,出来看看几个皇子,不成想忽然见了你们府门,想着也是传饭的时候,索性进来看看你家厨子的手艺有没有长进。”
张廷玉着实有些摸不透,不过只让下人将几个孩子抱走,康熙却一摆手:“孩子们都坐着吃吧,也别把我当皇帝了,累得慌。”
累得慌?
谁不是累得慌呢。
顾怀袖心下觉得嘲讽,又见康熙看似很强壮,也看似很平静,可站在康熙后面的三德子却轻轻给张廷玉夫妇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来。
想必今日康熙出宫,又触动什么伤怀事了吧?
康熙上来就坐在了主位上,张廷玉陪坐于下,两边坐着的都是小孩子,还有张步香,康熙发话说孩子都留在这里,所以张廷玉也没叫三个孩子下桌。
“万岁爷今日……”
“今日忽然想起往年见着明珠来你父亲家里蹭饭时候的样子了,一晃竟然也是快二十年,岁月匆匆……如今你父亲也去了,张府朕也赐给你了,甚至你的孩子都长大了……这小子看着怎么这么面善?”
康熙盯着张若霭一直看。
张若霭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一副聪明灵巧模样,他似乎也想了想:“您是当年那个来我家吃饭的,是皇上,黄爷爷。”
“哈哈哈对,就是我。”
康熙一下笑出声来,摸了摸张若霭的头。
“真乖巧的孩子啊……朕一下就想到了太子小时候,比他还聪明不少呢……”
一说到这种话题,张廷玉立刻就不说话了,甚至没有任何插嘴的意思。
都是特别敏感的话,去年的时候,太子复立之后的第三年,就已经再次与康熙爆发了争执,张廷玉当时虽然不在,可至少有所耳闻。前段时间还传闻去年乡试有科场舞弊,不过现在都还没闹到御前来,听说也是八爷党跟太子一党的争端。
朝中各位皇子党羽之间的倾轧,已经日益残忍,康熙身为上位者,又怎可能不知道?
越是知道,眼光越是明白,他也就越为如今的局面所苦。
可他毕竟还是皇帝,再苦都要撑着。
戴名世之事还没过去,方孝标被掘坟鞭尸,其方氏族人方苞和方士玉等,现在都还羁押在狱,因着为《南山集》作序的事情,还没有一个定论,只是这件事已经不由张廷玉来管了。
对康熙,就像是被叉了的那个字,张廷玉心里很平静。
康熙叫人给自己盛了饭,又用了菜,看顾怀袖站在一边,一直没出声,便道:“顾三啊顾三,前些年还在朕面前张牙舞爪呢……”
顾怀袖哪里还敢跟康熙争什么?
她只躬身道:“当年一事之后,臣妇已在家修身养性,不敢惹事。”
“哪儿有?”张若霭一下出来告状了,嘿嘿笑了一声,“我娘可厉害着呢,还会放火铳来吓人!那东西可厉害了,我娘说一枪能打死好多人,就算是打不到人,人也会死。”
“霭哥儿!”
顾怀袖真要被这小子给吓一跳,可她随即就明白霭哥儿的意思了。
当初顾怀袖拿了十四爷和艾琳的火铳,顺手一枪吓了李四儿和隆科多,本来只是兴起所致,可霭哥儿喜欢得不得了。
男娃就喜欢这些东西,顾怀袖又有什么办法?
可火铳这种东西,只有火器营有,民间能找到一把鸟枪已经是稀奇事了,顾怀袖终于还是哄着他把这件事忘了。
从那以后,霭哥儿就不提了,可现在他竟然一顺嘴就说出来了。
这小子是看着康熙的大腿粗,所以想要往上面抱。
果然,康熙一听就感了兴趣:“你娘还懂火铳?”
“我娘的准头可好了,隔着有十好几丈远,就能射中花瓶……不过我娘说只有火器营有火铳,当时我娘那还是跟艾琳姑娘借的……”
张若霭眼巴巴地望着康熙。
现在的康熙就像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子,还要比寻常人家的老爷老上那么许多,一点也看不出当初穿着龙袍将折子朝御案上摔时候的冰冷和杀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