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闭着双眼祈求着,希望上天能降下一点点的幸运给她妈妈——那个一辈子都在操劳的女人。她的手因为用力而开始泛白,呼吸也变得紧张粗重。
“手术中”的字样暗下来之时,她几乎是第一时间站了起来。
里头走出来满身是血的张医生,她举着一双有些发颤的手,向他们汇报结果.手术过程还算顺利,只是李秋园年纪大了,本身又有些高血压,能不能扛过去还得看接下来的状况。
孟惠予对这样的结果已经相当满意,握住张医生的手就开始埋着头说谢谢。
转进重症监护室的病人不能随时被探视,孟惠予就和孟正德轮流守在病房外。可是这样的交班维持了不到两天,连接在李秋园身上的仪器就开始发出强烈的异响。
她陷入了连续的抽搐,全身无意识地颤抖着。孟惠予看不见被隔离在监护室里的李秋园,只能依稀从门口瞟到,她的床似乎在晃动,而周围的护士医生都匆忙来去。
张医生很快地赶来,做检查,最后却是走出重症监护室,对着孟惠予等人摇了摇头。
五月叁号下午两点,李秋园在不省人事中离开这个世界。
临终之前,她一句话也没能和孟惠予以及孟正德说上。
张医生宣告死亡的那一刻,空气有一瞬间的寂静,在一瞬间的寂静之后,是一声长长的嘶鸣。
小姨扯着嗓子跪坐在地上,小姨夫搂着她无声地落泪。孟惠予转头去看爸爸,那个男人如同她一样,沉默再沉默,眼睛里装满了不可置信。
一夜的红血丝还缠绕在眼白上,温热的眼泪又住进了眼眶,久久不不肯落下。
孟惠予强忍着难过对着张医生说了声谢谢,又问她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妈妈一面。
她的嗓子像被堵住,胸腔的最下端好像沉积了什么好多好多的石头,压得她无法顺畅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在原地深呼吸。
医院对病人要负责,像李秋园在这样病重后进行手术,却没能熬过的不在少数。他们很快就完成复核,把李秋园送去了殡仪馆。
孟惠予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一次亲眼见到李秋园,是在她以为平平无奇的这一年春节。
她明明还耳提面命地催着她去恋爱去结婚,怎么什么好事都没有盼到,就自己先撒手走了呢?
她默而不语地看着棺材里那具面容熟悉而冰冷的尸体,很难想象里面是她的妈妈。
告别仪式只有短暂的十五分钟,她不知如何把所有想说的话都浓缩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最后竟然只是看着妈妈那副面孔,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她以为爸爸从监狱里放出来,她们家所有的坏事就都到了头,没想到,命运真就不肯垂怜任何人,只是拨弄。
从前剪碎她的童年,如今带走她的妈妈。
孟惠予感到心口一阵绞痛,可眼睛是干的。好像所有的眼泪都留给了最敏感易伤的15岁和18岁,现在再伤心,也只是放空着思想,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嗓子却和眼睛一样,是干涩的。
人从出生走到老,大多要经历百八十年。可是死,只要一瞬间。
她木木地站在爸爸的身后,等着火化的结束。两个小时后,那具足足有一米六的肉体就被完全吞没。她看着那个小小的骨灰罐子,这才知道,原来人死后,只会留下这么几颗碎小的石头,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遵照李秋园女士的意愿,他们在当天就把她安葬了她在西郊给自己的选的陵墓。
年前刚到家时她跟孟惠予提起这件事,孟惠予还觉得她准备得有些太早。现在看来,好像是她自己太过天真了。
一旁的孟正德咬着嘴唇,豆大的眼泪从眼眶落下。孟惠予听着周围人的哭声,心里没有任何的波澜。她一言不发地观看着所有流程,表情平静得好像下葬的人不是她的妈妈一样。
回家的路上,小姨问她,惠予,你怎么不哭呢?
孟惠予愣了半天,想挤出一些失落的情绪,挤到最后还是笑了,笑得苦涩又无奈。
她胸中情绪翻涌,升腾到喉间,却只能喑哑着问出一句:“小姨,我怎么哭不出来?”
“惠予......”小姨眼眶通红,因为这句简单的疑问,两滴温热又喷涌而出,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她紧紧地抱住孟惠予,小手抚摸着她的背,哭得愈加沉痛。
其实孟惠予对于李秋园从此就不在家这件事没有那么大的感触。
小时候她就每天都在上班,早上她刚起床她就出去了,晚上她下了自习,她还没回家。这种情况在她爸爸进去之后变本加厉。她们彼此爱着对方,努力为对方营造更好的生活,却好像一对合租在这间房子的租客,又远又近。
下葬后回到家里,她直接回了房间,倒在床上就是睡。忙了整整叁天,她都没怎么合上过眼,头昏脑胀到好像下一秒就要炸掉。
孟正德过来敲门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没听见回应,推开房门一看,被子都没盖好,蜷成一团就睡着了。他轻轻掩了门,没敢叫她。
她就这么四仰八叉地睡着,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才醒过来。
世间事,死生为大。但这条定律只适用于曾经的农业社会,在没有土地依靠的现在,不上班就等于被替代。
孟惠予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订机票,她火急火燎地从上海飞回来,又匆匆忙忙地飞回去,好像就是为了目睹一场死亡的仪式。她有些怅惘。
可供选择的航班有很多,她犹豫好一阵还是选在明天上午。她想着,以后孟正德就是一个人了,整日整夜地守着这套弥漫着李秋园气息的房子,她作为他唯一的亲人,不能只顾着自己逃离。
在孟正德下班回来之前,她换了身衣服,出去买菜。
走的是之前过年时候她妈拉着她走过的路线,到了菜市场还有相熟的阿姨问,她妈妈怎么今天没来买菜。孟惠予哽咽一下,笑着说:“她最近身体不好。”
谁都知道李秋园是个硬朗骨头,年轻的时候叁班倒都没感冒过几次,早晨雷打不动地跑到菜市场跟他们砍价。听见孟惠予这么说,又看见她的表情,想要探询的心一下就止住了。只劝慰着孟惠予,年纪大了都有点毛病,叫她多注意点。
孟惠予点点头,往菜市场更里头走去。
来往的都是摆摊的小贩,大家都在为叁毛五钱的价格争论个不停。孟惠予看着他们笑闹着互相拍打的样子,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她妈妈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
她以前很反感砍价这件事情,觉得几毛几块的实在没必要,现在忽然好像懂得其中的意义。
那是她妈妈的一种生存方式。
他们不是处于食不果腹的年代,可确确实实经历了一场身心上的浩劫。
她一个人既要工作又要顾孩子,钱恨不得掰成两半来花,其他的,能省就省了。孟惠予害怕跌份掉面子,她却觉得那玩意又不能折算成人民币,留着也没多大用。
孟惠予也懂得这个道理,可就是觉得没必要,李秋园说她死要面子,然后只是笑笑,没有后话。
她从前看不上这种极致的金钱计算,现在觉得,如果没有这样看起来相当小市民的做派,李秋园不一定能成为她记忆里无所不能、坚不可摧的李秋园。
在李秋园死后的第叁天,孟惠予才真正试着去靠近去理解她的生存本身,然后发现,其中的细节已经无从考证。
抽油烟机的轰鸣中,她做了几样李秋园的拿手菜。
糖醋排骨用的是她特意找哪个乡下人买的上好冰糖,炝炒油麦菜用的是她自己晒干处理的干辣椒。孟惠予试了几筷子,发现好像味道相差甚远,有些难过。
回到家的孟正德顺着声音就摸到厨房,看着这满满当当的几盘子菜,有些惊讶也有些失落。他缓了缓,上前帮她把菜都端了出去,认认真真地摆盘好,才开始动筷。
孟惠予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毕竟李秋园在家的时候,自己做饭的次数屈指可数。孟正德摆摆手说都喜欢,伸手就夹来一块糖醋排骨,放进嘴里,嚼了两下,然后愣住。
“怎么了?不好吃?”孟惠予看着他的神情异样,有些担心自己手艺他吃不来。
从惊诧到回味再到释然,孟正德脸上表情变化万千,最后只凝成一抹笑容,对着孟惠予说道:“好吃!跟你妈做的一样,好吃!”
第二天去机场的时候,孟惠予没能拒绝孟正德要送她的要求。
在去往机场的路上,两人皆是沉默。直到要登机,孟惠予回过头想要跟孟正德告别,转身过去才注意到,他比记忆里那样意气风发的样子,要老上不少。
脸上皱纹沟壑万千,鬓角也开始变白,就连一向澄澈的双眼也开始变得浑浊。岁月的刀刃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她却第一次发现。
从前是李秋园扮演着父母的双重角色,现在孟正德接过这一棒。那些熟悉的叮咛换一张嘴说出来,孟惠予感觉好像在他的话语里看到了李秋园的影子。她慢步上前抱住他,好久,才等来孟正德的回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