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茉心里苦。
她自以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避人耳目跑来西苑,定能神不知鬼不觉还了容非那件半臂长衫。
刚打开衣橱,衣裳尚未放好, 外头楼道传来脚步声。
不是外出了么?她大惊之下, 钻进衣橱, 卷缩成一团, 于门缝处偷窥。
来者是容非,穿了身素色广袖道袍, 头发随意一挽,似是准备就寝的模样。
秦茉大为惊讶,什么时辰?既然他要歇息,待他入睡后,她不动声色离开, 无妨。
郁闷的是,容非咕咚咕咚喝了点水, 另有一名默不作声、武功甚高的男子提酒上楼,又被容非撵了出去。
随后,那人竟锁门下楼。
搞什么鬼?
更让她郁闷的事情发生了。
接下来,容非埋头猛饮, 不似他当初在秦园的推三阻四, 喝了不到半斤,脚步虚浮,靠在窗下的木榻,顺手抽了一支斑竹笔, 敲着一装有糖果的小瓷碟。
秦茉不明所以, 片刻后,惊觉容非薄唇翕动, 沉嗓悠悠,开始吟唱……
起初还挺正常,如“独有愁人颜,经春如等闲。且持酒满杯,狂歌狂笑来”,或是“我愿东海水,尽向杯中流”等豪饮之词,偶尔夹带曲调,以他甘醇嗓音娓娓道来,令人说不出的舒畅。
可不经意间,画风愈发诡异,只听见容非字正腔圆、又饱含深情地念了疑似打油诗的四句话:
“三更猫来叫,四更狗又跳;
五更鸡长鸣,鬼才睡得着!”
秦茉藏身衣橱,全身冒汗,热得要自燃了,再听着他优雅地念出与其形象全然不符的句子,顿时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该不会喝傻了吧?难不成,他外表儒雅风流,内里竟无半点文采?
简直是人间惨剧……
容非哼哼唧唧说了会儿话,全是风马牛不相及之言,时而发号司令,时而喊肚子饿,时而哼唱童谣,中途还蹦起来,在房中摇摇晃晃耍了几下不成章法的花拳绣腿……兴奋无状。
秦茉身在酒坊多年,见识过无数醉酒者的姿态,自是能从酒后判别不同人的性情。
有人喝高了,倒头就睡,无多余言行,此类人大多性子随和,宽宏大度,极易相处,且安于现状;有人酒后狂躁,骂骂咧咧,动不动与人起争执,乃至舞刀弄枪、惹祸上身,此类人多数内向且自尊心强,借酒宣泄;有人酒后郁郁寡欢,伤心流泪、一蹶不振,此类多为自卑者,心思细腻,耿耿于怀,不甘却无力抗争。
酒能让人褪下伪装,打回原型。
这便是上一次,秦茉想灌醉容非,看看他皮囊之下藏着什么样的心。
由此看来,容非并不属于这三类,他酒后愉悦,应当是个心胸开阔、积极自信、直面未来之人。
秦茉越发心安。纵然他遭到拒绝,有过难堪与愤懑,但内心深处,依然保持通达圆融、乐观进取的态度。
他的酒量确实如她预想的那般……稀松。
喃喃自语过后,他鞋子也不脱,直接倒在床上,鼻息均匀,看样子已陷入深睡。
秦茉忍笑钻出衣橱,悄无声息挪步至他身边,只见他闭目而卧,脸面线条柔中带刚,平静中似不含人间烟火。
她鲜少能静下心来细致观察他的眉眼鼻唇。
此时真心认为,他是她所遇到的最赏心悦目的男子。
不同于燕鸣远的肆意飞扬,也不同于贺祁的倜傥风姿,容非自有一股从容气度,即便他时常犯傻,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却无损他内在的磊落与光明。
秦茉呆立片晌,不敢再停留,生怕再看到他,又舍不得离他而去。
毕竟,两日前,只需一点头,他便是她的。
她小心翼翼行至门边倾听,连推两下,确认房门已被人用铁链锁住。
怪人!怕喝多了耍酒疯,才将自己关起来?
秦茉转身步往虚掩的窗户,以她的身手,爬窗而下,移至阁子旁的大树,慢慢下地,也非多大难题。
然而……开满铁线牡丹的花架下,那冷若冰霜、边吃核桃边撸猫的黑衣男子是干嘛的?
那人似有所觉察,视线淡淡扫向楼上,吓得秦茉赶紧缩回。
瞧此人单手捏碎核桃壳,手劲极大,且轻而易举发现她已到窗边,听力极佳,武功甚高!
秦茉记起燕鸣远提及容非身边有护卫,想来此人是其中之一。
让人知道她在,可不是什么好事。
试问她要如何解释,身为东家,因何缘由鬼鬼祟祟跑进一男子租客的房中?更要命的是,这位男子租客,喝醉了,不省人事。
若此消息外扬,日后在长宁镇以及周边地区,她怕是再没脸见人。
别忘了,外界一度相传,秦家姑娘相中了自家的英俊画师租客,并为之疏远贺少东家。
她这异乎寻常的举动,摆明就是要坐实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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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茉颓然倚在木榻上,屡次按捺想去看一眼醉者的冲动,心中千头万绪,纷纷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