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旁尽是野草,等走到顶上,沾了一裤腿的苍耳。草木浓郁,有种苦寒的气息,沈自酌忽抬手指了指远处的一片废墟,“那是沈家祖宅。”
谭如意跟在他身后,踩着齐膝的荒草,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那原本是一处大宅的位置,如今只剩些碎石瓦砾。倒有不知名的嫩黄色野花从瓦片地下冒了出来,迎风摆首,十足天真的模样。
原本老宅的格局,如今也已看不出,倒还有洗衣池存了下来,积蓄了陈年的雨水,里面全是枯枝败叶。
谭如意并不是第一回面对死亡,幼时邻居的爷爷去世之时,她已经记事了。但毕竟年代久远,哪里像此刻这般迫近。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便已是生死倒悬。而这样一天,对于世界上的其他人而言,仍是普通的一天。有小职员升职加薪,有男孩红了脸同心爱的女孩告白,有孩子放学回来,在路口买了一支常吃的雪糕……
生死原本是这样重大的事,可在芸芸众生之间,又仿佛如此渺小。
沈自酌身影萧索,静望着那生了青苔的洗衣池,“再过几天,就能带爷爷回来摘橙子。”声音很轻,一说出口便似要被这山风吹散了一般。
谭如意心口针刺似得一痛,眼泪亟亟欲落。她往前一步,从身后将沈自酌紧紧抱住。十分用力,似想要给他几分瘠薄的温暖。
☆、第47章 濡沫(02)
抬眼望去,黑色的送葬车队像一串蚂蚁,在拐过一个荒草疯长的坡头之后,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沿着这个方向继续往前看,是陷在山坳里的小镇,河流白练般自镇中穿过,在晴日的阳光下发着光。
谭如意收回目光,指了指不远山坡上的某处,“我家在那里。”
沈自酌顺着看过去,房子垮塌了一半,糊在墙上的白灰被雨水冲刷殆尽,露出其中红色的泥浆,好似一道道暗红的创口。屋后确有一棵桑树,枝叶繁茂,在烈日长风里轻摆着枝叶。
谭如意忽生出一个念头,山成了荒山,魂成了孤魂,她与沈自酌,都已是无根的游子了。
沈自酌说:“过去看看。”
谭如意便带着他穿过野草覆盖的小路,朝自家老屋出发。
沿途经过了一道已经干涸溪沟,上下皆是一眼望去蓊郁且阴森的树林,“小时候,爷爷怕我晚上乱跑,总说这树林子里有红毛野人。”她怀恋地朝上方的树林看了一眼,“其实里面有十分好吃的拐枣,只是我总不敢一个人去采。”
路过一方水田,又说:“以前在这里挖过折耳根,就是鱼腥草。”
于是,沿途的花椒树,芝麻田,水井与麦垛,谭如意都要讲一讲。沈自酌鲜少开口,却听得十分认真。渐渐的,就到了谭如意家里。
房子还剩下一半,谭如意将各处指给他,“这里以前是卧房,我上初中以后,就睡在阁楼,夜里能看见从屋顶亮瓦漏进来的月光;这是厨房,灶还没垮完,我开始做饭的时候,也不过比灶台高一点,炒菜都要搭着凳子。”谭如意顿了一下,指着南边的某处,卖关子道,“你一定不知道这是哪里。”
沈自酌看了一眼,“厕所?”
“再猜。”
“……仓库?”
谭如意摇头,笑看着他,“是猪圈。”
甚至闻言也轻轻笑了笑,谭如意见他神色稍霁,总算松了口气。便背过身,跨过地上的泥泞,接着往下讲:“以前家里还养了一只狗,有天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回事进了猪圈,自己又跳不出来。一时猪哼哧哼哧乱叫,狗又汪汪汪地吠,邻居听到了,还以为我们家里来了强盗。后来狗被救出来了,就是身上糊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谭如意自己回想那场景,也觉得有点难以直视,“没办法,大冬天的,拎到水管下给它冲洗。等毛冲干净了,狗也快冻坏了,一直往火盆前凑,最后肚子这里的毛给烤焦了一大块。”她指了指自己的腹部。
沈自酌轻笑出声。
谭如意挠了挠头,转身看见屋后的橘子树了,忽问:“想不想吃橘子?”
还不到橘子成熟的季节,谭如意逛了一圈,指了指其中一棵,“这棵今年的长势不错。”她伸手去够垂下来的树枝,够不着,踮脚跳起来,仍是差了一点。
沈自酌走到她身后,伸长手臂,摘了两个下来。谭如意拿了一个过来,开始剥皮。青色的果皮,散发着一股酸涩的寒香。谭如意看着里面雪白的橘瓣,有点不敢下口,便说,“我们来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吃。”
沈自酌看着她,“好。”
第一局,谭如意输了。她掰了一瓣下来,仔细瞧了片刻,猛一闭眼,塞进嘴里。酸涩的果汁流出来,牙齿好像酸得融化了一样,谭如意倒抽一口凉气,眼泪都流出来了。抬头却见沈自酌笑得十分幸灾乐祸,气不过,又掰了一瓣下来,塞进他嘴里,顺道将他嘴捂住,不让他吐出来。
直到确定沈自酌吃下去了,才松开手,跳开一步,笑看着他。沈自酌却不说话,只静静看着她。谭如意有些担忧,也不知道他到底是酸还是不酸,正要开口,沈自酌忽上前一步,伸手将她一揽,按进自己怀中,下巴轻抵着她的头顶,闷声说:“我没事,你别担心。”
天高云淡,万籁俱寂,一时只有风拂过长草的细微声响。
——
按照规矩,要给沈老先生送灯七天,沈自酌留在了镇上,住在谭如意家里。公司的事,唐舒颜在帮他打理,说只当是辞职之前再帮他最后一次。
谭爷爷也参加了葬礼,沈老先生的去世,对他打击很大,整个人精神都有些萎靡了。晚上纳凉的时候,谭爷爷坐在楼前,跟沈自酌讲当年他与沈老先生一起打仗的事。这些故事,沈自酌都听沈老先生讲过,然而依旧听得入神。
天快黑的时候,谭如意便陪着沈自酌去山里,在沈老先生坟前点一盏蜡烛。七日之后,沈知行三人将刻好的碑运进山里。
黑色花岗岩,刻着沈老先生煊赫的生平。碑立好之后,沈自酌在坟前的空地上手植了两株桂树。栽好以后,他放下铁锹,再到墓碑跟前,恭敬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一行人乘着暮色离开,将这一方寂静交还给长眠于此的长者。
自此,逝者与人间的关联,总算彻底斩断。
在举办丧事的这段时间,少年宫的课已也结束了。谭如意生怕重蹈“子欲养亲不待”的覆辙,与沈自酌商议以后,打算直到开学之前,都暂时不回崇城,好好地陪陪谭爷爷。沈自酌自然同意,只是念及二人领证一事仍未落实。谭如意却说,“秦少游早说了,‘又岂在朝朝暮暮’。”末了,又嘱咐沈自酌,“公司不忙的时候,就回去多陪陪奶奶吧。”
在谭如意住在家里的这段时间,谭吉也回来了一次。谭爷爷也是许久没同姐弟俩一起相处过,一时高兴,精神也恢复了些。
得空的时候,谭如意问谭爷爷有没有父亲的消息。
谭爷爷蹙眉道:“长辈去世他都不出面,荒唐糊涂得很。”
谭如意好一阵子没有谭卫国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他如今再做什么,总怕他冷不丁又来一出,总是提心吊胆。她斟酌再三,还是同谭爷爷讲了方雪梅所说的那番话。
谭爷爷失声问道:“多少?”
谭如意顿了顿,“五十万。”
谭爷爷气得猛一跺拐杖,“他还真敢开这个口!五十万!这钱一揣到手里,让你在沈家还怎么抬头做人?”
谭如意也有些担忧,想着邹俪说的那一番话,又念及如今沈老先生既已去世,恐怕会有人因此发难。
然而眼下,她也没精力顾及自身,因为谭吉的事,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这得从谭吉回家的第一天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