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你”出个所以然,身后的小厮又一声唤:“小王爷!”
小厮伸手比着天阳,谄媚提醒:“小王爷,未时三刻吉,好时辰到了,咱们这就回府吧?”
程昶一瞬间万念俱灰,认命地在辇上坐了,一声锣响惊得他一个激灵,下一刻,步辇高抬,华盖高举,两名王府小厮冲到队伍最前,左鸣锣,右喝道地吆喝着走了。
看着程昶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罗姝好奇地问一旁站班子的云浠:“阿汀,你方才与三公子说什么呢?”
云浠自知不能把金砖的事告诉旁人,道:“他今早落水,我提醒他要当心。”
罗姝纳罕:“你还有心提醒他这个?你忘了,三年前,你一个人带着云洛哥哥的尸身回京,是谁把云洛哥哥的棺材撞翻的?”
“这是两码事。”云浠摇了摇头,“到底是我当值的时候出了事,该我提醒他。”
她这话其实只说了一半。
程昶被害的事,张怀鲁可以瞒着,她却不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朝一日这事捅到琮亲王跟前,张怀鲁可以推脱说手底下的人没如实禀报,她如何推脱?还不如当下就担了。
再者说……今日程昶落水后,确实有一点不对劲,说不上是哪里,好像有点不记事,整个人都比以往慢了一拍。
也不知是不是淹坏了脑子,往后会不会落了病根。
云浠想到这里就打住。
她心道,算了,三公子堂堂小王爷,天潢贵胄的出身,他往后如何,与自己有什么相干?
罗姝这时又道:“阿汀,你还未与我说呢。”
“说什么?”云浠问。
“你与裴二哥哥的亲事呀。”罗姝走近两步,十分亲昵地问,“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云浠沉默一阵,如实道:“我不知道,再说吧。”
罗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须臾,伸手探进袖囊里,取出一个十分精致小巧的盒子,塞到云浠手里,柔声道:“这是宝斋阁新出的胭脂,我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原想着阿汀你与裴二哥哥的亲事若是定了,拿你做贺礼。眼下没定,却叫我替你心急。”
她浅浅一笑:“阿汀,你与裴二哥哥的亲事若有了进展,千万不要瞒着我,咱们三个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你提前告诉我,我好再给你准备一份更好的。”
“好。”云浠一点头,她看了看手里的胭脂盒,递回给罗姝,“我眼下在衙门当差,没法用这个,你有心,好意我心领了。”
罗姝愕然,片刻,颇无奈地笑了笑,收回了胭脂盒,似想起什么,又问:“对了阿汀,过些日子裴二哥哥回京当日,你去迎他吗?我们一起去吧。”
她一顿,又凑得更近了些,仿佛是要透露什么天大秘密,轻声道,“听说姚府的姚素素也会去呢。”
姚素素的父亲是枢密院枢密使,官拜正一品。
云浠听了这话,却无动于衷,只道:“看我那日当不当值吧。”
说着,对着衙门内喊一声:“田泗!”
“哎。”衙门内顷刻有人应一声。
不一会儿,出来一个白肤秀口,模样十分年轻的衙差,“云、云云捕快。”
田泗一年前入得京兆府,一直在云浠手下当差,除了说话有些结巴,没什么大毛病。
云浠对罗姝道:“我今日还要巡街,就不多陪你了。”
言罢,带着田泗走了。
至三月,离京去迎圣驾的琮亲王听说小儿子出了事,与今上一起快马加鞭赶回金陵,一回来就将程昶禁了足,毒打一顿后,又禁食三日,连云浠与张怀鲁拿着卷宗去登案也没见上一面。
张怀鲁原就想把程昶落水的事当意外处理,看琮亲王将一桶邪火全撒在三公子身上,乐得事不关己,干脆撂挑子不管了。
云浠满腹狐疑,倘若琮亲王知道程昶落水其实是被人谋害的,金陵城断不可能这么风平浪静。当日她分明告诉了程昶真相,王府的人却没来找,这么看来,程昶竟是将这真相压在了心里,一个字也没对旁人提?
三公子跋扈已久,不像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
云浠想不通,只好让田泗从旁打听。
田泗正经事没打听到,倒是打听来一桩趣闻——
琮亲王一惯教子无方,将三公子禁足了半月,回头又宠上了,拿了千两银票任他挥霍。
王府里常跟着程昶混的小厮们有日子没惹事,闲得发慌,不知怎么聊起醉香楼,听说那里的包子居然玷污了他们家小王爷的尊口,登时抄家伙说要拆楼,程昶听了这事,居然拦着不让拆,又说包子味道还可以,像是怕人不信,专门着人打包,一个一个吃给府里的人看,足足吃了三屉。
“打包?”云浠一愣。
“就、就是买了,然后打封进、进食盒里,包好,带回府吃。”田泗解释。
程昶从醉香楼打包包子的消息不胫而走,金陵上下谁不晓得三公子的嘴比他当皇帝的亲叔还挑,他说好吃的东西,一定是珍馐佳肴。
醉香楼一夜之间成了金陵最火的酒楼,楼外日日里排长龙,任谁都想品一品这天上有地上无的包子。
有回田泗不当值,排了两个时辰的队,也买了一屉来尝,吃过后,没觉出没什么美味之处,对云浠说:“味道还可以,就是、就是有——有点咸。”
三月末落了几场雨,暮春一到,反而遍地生凉。
开到极致的桃李在夜雨中凋零败落,柔瓣委地,在秦淮水边铺就一岸粉白,被隔日明媚的春风一卷,酿成一天花雨。
而裴阑,便是在这样的时节回了京。
他回京那天,衙门里特地允了云浠休沐,但云浠没有去迎,翌日巡街,听见整个金陵都在议论裴阑。
年轻的将军踏马归来,身着白袍银铠,清朗的眉眼里敛藏着兵戈铮然,率着十万雄狮走在棠梨匝道,落英缤纷的秦淮,淡淡一笑,一腔温柔便破开铁骨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