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些,有没有感受到其中蕴藏的力量?”孙策搂着袁权的肩膀,轻轻晃了晃。“你父亲临终前交待了三个遗愿,其中一个就是干掉袁绍,毁掉他的野心。如今我已经实现了他的这个遗愿,靠的不是什么圣人的道理,什么礼乐教化,而是这些将士的浴血奋战。”
“可是……”
孙策竖起一根手指,挡在袁权的唇边。袁权的唇很软,微凉。“他是你的长辈,你不能不给他一点面子。你来了,也向我求过情了,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至于如何回复他,这件事交给我。”
袁权靠在孙策的肩上,闭上了眼睛,长发在夜风中轻轻摇摆,嘴角微挑。
……
一辆马车在钟繇的旧宅前停下,鲍出拉开车门,荀彧先下车,四处张望了一下,见无人注意这边,才转身向车内行礼。“陛下,请下车。”
一身常服,打扮得像个普通士子的天子钻了出来,目不斜视,快步走进大门。他们穿过中庭,来到后院的书房。正午时分,天气闷热,连知了都不肯叫。可是看到那扇由琉璃镶嵌而成的窗户里,天子还是忍不住失声惊叫。“好,果然是好。”
荀彧吩咐人取酒浆来,然后将天子引到窗前,在那张宽大的书案前坐下。天子拍了拍案几,又赞了一声:“原来钟令君的那些书法都是在这张案上写成的,好,好。”
“陛下如果喜欢,臣明天就派人送到宫里去。”
天子瞅瞅荀彧,笑了。他摇摇头。“不了,接下来这几年,令君比我更需要这样的窗户,这样的书案。”他想了想,又道:“想办法买一些这样的琉璃吧,在尚书台准备一间这样的房间,以后令君在宫里当差也舒适些。至于这书案,倒不是什么问题,让人搬到案里就是了。以后在家就别办公了,多注意休息,享享天伦之乐。令君这样的王佐之才应该多生几个孩子,将来大汉才有贤才可用。”
“陛下说笑了,倒是陛下,应当早点立后,而且越快越好。”
天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信手取过一部放在案头的书稿翻了翻。他知道荀彧所说的御驾亲征并不是他所说的御驾亲征,他也知道荀彧说得有道理,战场凶险,如果他出什么意外,先帝的血脉就断了,又要从宗室中寻找继承人,这往往是朝廷最容易生乱的时候。
如果时间允许,他也不愿意现在就出征,但孙策咄咄逼人,现在已经占据了荆豫扬三州,青徐二州很快也会落入他的手中,再等几年,他也许连逆转形势的机会都没有了。
“令君,金丝锦甲的仿制进展如何?”
“进展不理想,拉丝很难,勉强拉成的金丝强度也不佳。陛下,我怀疑蒋干说了谎,金丝锦甲没这么简单,他有可能在误导我们,让我们虚耗本来就不多的黄金。”荀彧苦笑了两声。“或许,这也是他炫耀南阳技术的一个手段。”
“这件事交给刘晔吧。”天子盖上书,眼睛透过琉璃,看着院子里扭曲的光影。过了一会儿,他收回目光,静静地看着荀彧。“刘晔在这方面有些悟性,让他试试,令君腾出精力做大事。”
荀彧心里说不出的失落。天子对他的工作不满意,决定将这件事交给刘晔,他无法拒绝。木学堂的关键不仅仅是工匠,还需要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协助。他本想找一些读书人来做这件事,却没有一个读书人愿意接受,至少他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刘晔有这个能力,愿意去做,交给他当然最合适。
但木学堂是他一手建立的,是他推行新政的核心,现在却要交给刘晔,这是不是寓示着钟繇的担心一步步的成真?钟繇四十五岁,还可以勉强说老了,他才三十三岁,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怎么也无法接受未老先衰这个残酷的事实。
荀彧突然想起张纮。他和张纮有约,张纮比他年长整十岁,他一直觉得自己有年龄优势,现在看来,他这点优势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不过据他所知,张纮似乎不直接负责木学堂,主持木学堂的是个女子,好像姓秦,还是关中人。
难道我竟然不如一个女子?荀彧心中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荒唐感。
第1512章 圣之时者
“令君?”天子轻叩书案,提醒了一句。
荀彧突然惊醒,连忙向天子致歉。他本想提醒天子南阳木学堂祭酒是女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是这未免有些丢脸,二是太匪夷所思,就算他不在乎,天子也未必承认,说不定以为他在推脱。锦甲嘛,听起来就像是女人做的事。
“就依陛下所言。”
天子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在窗户阳光的映衬下,散着自信的光芒。“令君,不管怎么说,百工终究是鄙事,不值得令君花费太多的心思。令君有良平之才,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臣愧不敢当。”
天子笑道:“令君,估算时日,孙策的报捷文书该到了。朝廷当如何处置,该拿出一个章程了。令君可有计较?”
荀彧打起精神,拱了拱手。“陛下,蒋干所言虽不可全信,可是从情理分析,亦离实情不远。两军交战,耗费钱粮惊人,尤其是孙策入主豫州以来连年征战,去年又遭受大疫,府库空虚在所难免。孙策推行新政,对民生的确有益,可是他投入甚夥,据臣打听到的消息,他欠南阳工坊的税赋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已经难以为继。其他地方的情况可能会好一些,但也不容乐观。”
天子微微颌首,轻轻的嗯了一声,却不说话,目光炯炯地看着荀彧,示意他继续说。
“孙策此举并非随意为之,而是大有深意。臣敢请为陛下言之。”
天子正身危坐,身躯更加挺拔。他向荀彧欠了欠身。“洗耳恭听。”
“孙策心性沉稳,远逾同侪。他行事虽跋扈,却处处以朝廷任命自奉,绝不授人以柄,所欠南阳工坊的赋税皆以荆州刺史、南阳太守的名义行事。若朝廷只是讨要赋税,则杜畿、阎象则可以所欠太多,需要休养生息为名,拒绝如数支付。若朝廷撤换荆州刺史、南阳太守人选,则继任者必负巨债,一旦争于立功,催讨不当,必然引起南阳百姓反抗,与朝廷离心。此一举两得之计也。”
天子眉梢轻挑。“这么说,荆州倒成了一丛荆棘,无法下手。”
“正是。”
天子双手拢在袖中,外面看不出动静,袖子里,手指轻扣,拇指互缠,转来转去,忽快忽慢。他看着眼前的荀彧,沉思良久。荀彧解释得很清晰,他一听就懂,他不懂的是荀彧的心思。他本来打算趁着孙策力竭的机会或是拉拢周瑜、张纮,或是直接派人掌握荆州,可是听荀彧这么一说,这荆州根本动不得,就算拿到手也无法得到钱粮。
南阳是帝乡,虽说那些世家没落很久了,剩下的也被孙策赶走一部分,可是一旦朝廷收回,那些人很可能又会回来,讨要属于他们的产业,朝廷还不能不给,否则又和孙策有什么区别?得不到钱粮,谋夺荆州的意义就去了大半,还要为此冒着与孙策发生冲突的危险,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没有钱粮还怎么西征,荀彧这是变相的谏止吗?可这个方案他之前是同意了的,虽然有些勉强,现在怎么又变卦了,是因为我重用刘晔、刘巴,却将钟繇转左冯翊,威胁到颍川人的利益了吗?
“依令君之见,奈何?”
“陛下,孙策取南阳是初平二年,袁术尚在,他就鼓动袁术杀戮南阳世家,侵夺百姓产业,其冬击败徐荣大军,威名大盛,便一股作气,在南阳推行新政,短短数月便奠定南阳之日格局,其后数年,他虽不在南阳,却时刻不忘控制,如蛛吐丝,节节缠绕,终使南阳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可谓深谋远虑。陛下可曾想过,他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天子眼神凝重起来,思索良久。“自是南阳南通八达,是兵家必争之地。不管朝廷在洛阳还是长安,南阳都有控轭之势。”他随即又笑了。“令君,我明白了。对孙策来说,南阳不可须臾有失,是他的软肋,所以,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迫他就范。只要掌握好力度,不逼得他鱼死网破即可。”
“陛下举一反三,大汉中兴可期。”荀彧接着说道:“人有所欲,必有所忌,孙策不肯放弃南阳,我们就用此来敲打他,让他不敢贸然与朝廷决裂。兵法云:强而示之弱,诱敌进也。弱而示之强,使敌不敢进也。陛下欲与孙策相安,则当示之以强,迫其俯首。”
“孙策会不会反其道而用之,朝廷势若骑虎,难以遽下?”
“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很低。”
“为什么?”
“因为他非常清楚,一旦与朝廷对垒,他得不偿失。胜无所得,败则一溃千里,举目皆敌。两害相权取其轻,唯有与朝廷相安对他的伤害最小。以些许钱粮贡赋换取朝廷对他的承认,他何乐而不为?”
天子一声轻叹。“如此一来,他可就三分天下居其一了,论财赋,甚至得其大半。”
“陛下,你忘了青州、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