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父亲的人,总是希望能看顾孩子的,最好能看顾一辈子…再长大,也是自己的孩儿。”刘启再次陷入了自己的情绪当中,语气飘忽道:“更何况阿嫣还这么小…她还是个女孩子,朕如何能够安心!”
窦婴看到天子眼中似乎闪了闪,再也不敢看,立刻低下头了。
“所以朕才说羡慕你们这些人,还能再活十年二十年…朕若是还能再活十年、不再活八年也是好的,至少能看着阿嫣出嫁。再不然五年三年的,可以看着阿嫣长大一点点,也能安心一些啊!”说到这里,天子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笑意,有的只是一个父亲的椎心泣血。
于是每一个字都染上了血色鲜红。
窦婴本不是一个太过关心儿女的人,这个时候也心中发酸。如天子这样的人,他们一生中确实拥有很多很多,足够让世界上所有人羡慕。但在无比接近皇家的窦婴看来,天子也是近乎一无所有的那个人。
天子,称孤道寡,所以叫寡人!
这种事在生命走到终点的时候才更加明显,因为人这一生生来离去的时候都是赤条条的,什么外物都带不来,拿不走。想来想去,人生的最后一刻,能够陪伴一个人的也就是一点儿记忆了吧。
可对于天子来说,他们的记忆里除了自己治理的这个国家、权谋、战争等等等等,这些冷冰冰的,根本让人没有回忆、惦念的必要的存在,温情的东西少的可怜!
窦婴所侍奉的这位君王性格刚烈,学不会妥协,所以当年才有了削藩,所以如今给太子收拾朝堂格局才会这般手起刀落,没有犹豫。而这样的人此时却软弱了,犹犹豫豫、瞻前顾后,连一点儿决断也无!正是这样的前后大相径庭,才更加让人心酸地说不出话来。
说到底,天子也是凡人!是人就会有软肋,一旦击中那软肋,他们并不会比其他人坚强多少。
而当今天子的软肋大概就是他的那个孩子了,即使那孩子甚至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刘启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无话可说了,叹了一口气道:“有时朕也曾想,抚育一个孩子真是天底下最难的一件事了,比治理一个国家还难!若是当初没有看顾阿嫣的事情,如今会不会心里好过许多。”
听到天子这样说,窦婴下意识地就摇了摇头:“此事不是这样的。”
“对啊,此事不是这样的。”刘启也跟着道,“朕也仔细想过了,若真是那样,朕如今该少了不少烦恼。可少了这些烦恼就好了吗?若真的二者择其一,朕也宁愿如今这般,满腹心事。”
这听起来有些自虐了,但现实就是如此。现在的烦恼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让人不安的同时,其实也是让人幸福的。心中有一个要一直挂念、一心关爱的人,即使是为了这个人辗转反侧,也好过回忆起过往,甚至没有什么能装在心里,攥在手中吧!
窦婴其实不能对天子的心思感同身受,但他是个聪明人,所以对这种事有着一双慧眼,以至于能轻而易举地看穿。
他回忆起了自己那个短暂教过一段时间的学生…说实话,有些时候他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真的是命运选择,命运安排,命运决定。
如果当初那个抱进未央宫养大的婴孩不是陈嫣,而是别的哪个孩子,也不会是如今的样子——抱进未央宫只是一个开始而已,若是这孩子如普通孩子一样从小哭闹,天子也就不会亲近了。
天子亲近陈嫣,然后陈嫣的聪明、真诚、乖巧、善良,等等特质展现,这才让天子真正将这个孩子抱的越来越紧。这样说或许会有些功利,因为在很多人眼里,父母对孩子的爱是无私的,不论这个孩子是好的还是坏的,他们都爱着自己的孩子。
只不过现实总和想的有一些出入,如果没有看到陈嫣身上那些很好的特质,天子也就不会那样亲近她了,更加不会有后来的‘当成是自己的孩子’‘当成是自己唯一的孩子’。
然而在无数种可能里,陈嫣真的就是那种一万个里也挑不出一个的孩子,恰好她来到了天子身边,最终造就了现如今的局面。
这是好事吗?当然是好事,至少窦婴是这样想的。就算天子如今会因为这份对孩子的爱而伤怀与不甘,但相比真正的孤家寡人一辈子——他比自己的父亲要幸福,比自己的伯父要幸福,比自己的祖父要幸福…这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实在是太难得了。
“窦婴啊。”天子终于还是调转了目光,重新投在了窦婴身上,说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日后太子当政,朕也没什么话留给你…反正你也不听——你不是不知道那些道理,那些聪明,只是不愿去做而已,这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天子的话让窦婴只能深深地低下头,这种对话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在他和天子之间。
然后又听天子继续道:“刘彻那孩子锋芒太露…这当然是好事,刘氏天子向来如此,就连我当年也是那般!只不过这样的话难免要吃些苦头,受些磕碰。你们这些人辅佐他,也记得要多一些担当!”
听到这里窦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这就差不多是托孤了…最后一次叮嘱身边人而已。就算天子还能靠着太医续命一段日子,这样的话也不会说第二次了。
“是,陛下。”沉默了一小会儿,窦婴这才恭恭敬敬伏在天子榻旁,这是行大礼的姿态。
刘启很满意窦婴的这个反应,他最不喜欢的是都这个时候了还劝他不要多想,安心养病云云。他难道不知自己是什么境况?事情都明摆着了,和别自欺欺人!
本来窦婴以为的托孤之言到这里就应该差不多了,没有想到静默了几息功夫,天子又继续道:“还有阿嫣,朕最不放心的就是阿嫣了——这天下自有后来人,可是朕的阿嫣呢?”
说着自嘲道:“当初朕最不乐意旁人插手阿嫣的事,甚至还防着堂邑侯…”谁肯把自己的孩子让给别人?
“如今再不甘心也只能托付别人多多照看——堂邑侯此人靠不住,朕绝不会将阿嫣托付于他!窦婴?”
其实这里面还有刘启自己都不愿意提的私心…他知道就算将阿嫣托付给别人,别人也抢不走他的孩子。唯独堂邑侯陈午,他是阿嫣的亲生父亲,他害怕自己的孩子被抢走…就是那时候他已经不在人世间了。
这是他既卑鄙又真心实意的私心!
至于窦婴,他也不是完全信任的,他不过是刘启托付的人之一而已。
窦婴有些意外,在交代完太子的事之后,天子又再次提到了陈嫣——似乎交代前事只不过是应该做的,而关于陈嫣,才是天子想做的。
这次再也没有沉默,在意外平复过来之后,他轻轻道:“是,陛下。”
第91章 风雨(4)
外面路上是凄风苦雨, 很少有人这个时候出行。即使是生意人, 也得考虑这个时候出门放不方便、话不划算。但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小队人马却却出现在了官道上。
这一小队人马规模并不大,前前后后不过四五辆车。有些出奇的是这四五辆车前后护卫着整整齐齐的一队武士,这些武士都甲胄俱全, 骑着快马跟随,在这样的冷雨当中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妥。
凡是有些眼力的人都应该能够看出, 这队人马不简单呐!
事实上也是如此, 此时几辆车里打头的那一辆,也是最大的那一辆里头乘坐的正是陈嫣!
“今日能到华阴吗?”现在马车外因为下雨的关系也不能去看,不过就算可以看, 凭陈嫣也是看不出到底走到哪里的。
陈嫣的问话相当的心不在焉,她是真想知道到华阴了没有吗?不不不,当然不是。这就像是搭长途车问司机到哪儿了一样, 有的时候对这个问题本身是不关注的,毕竟就算知道了也对早一点儿抵达终点毫无帮助。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更像是习惯了, 问了才会感到安心。
摸了摸早上在驿站烧好的热水, 就算一直用绵套裹着, 此时也一点儿温度也没有了。婢女利有些心疼…她们这些人一点儿干粮冷水的对付过去倒是还行,但翁主哪里能这样!
正在心里计较这件事, 想着明日无论如何都要在后面的马车里安排人烧热水、备热饭食。忽然听到陈嫣问起走到哪里了,连忙道:“今日离驿站之时已问过车夫了,华阴明日才能到, 咱们今日得在华阴外的驿站里歇息。”
这一行正是从临淄赶路回长安的陈嫣他们。
天子大舅病危的消息经过母亲传来,陈嫣简直不能相信,因为这是她没有想过的事情。然而就算方寸大乱,她也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反应——不管怎么说,先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