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知道这不容易,其中风险就不一般了!他虽然还是个少年,但在这个环境中混久了也就知道了,不只是有被官府拿住的风险,也有被同伙坑害的风险。若不是固定的伙伴,那就要小心再小心。
但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不等于真的就能躲过。
真是走霉运…他自己都只能苦笑着感叹了。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就赶上了同伙杀人夺财。这种事虽然在圈子里都会传,但真正出现的次数并不是那么多,只是作为传说一样始终是存在的,让每一个人多多少少保持警惕。
他本以为自己要死了,但他不愿意死,所以即使受的伤在他人看来必死无疑他也挣扎着。这期间是痛苦的,好几次他都醒不来了,但到底吊着一口气。然而,现在他被放弃了,要被送走自生自灭!
王温舒感受到了痛苦、愤怒、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他王温舒就要出生在阳陵邑穷人家?他为何不能像市坊中那些骑马乘车的豪门公子一般,人生事事顺遂,生来就是人上人?
为什么那些游侠儿能混的风生水起,处处受人尊敬?说到底,有一个算一个,有几个是正经人?
狠狠心,豁出命去椎埋(盗墓),却遇上害人性命的事儿!!?
凭什么!凭什么!?他王温舒不服!他的命就是这般?
“救、救命!”这样一股不甘心支撑着他,看到任何一点点得救的希望都要去抓住。
“此人再留救几日罢…”明明是意识模糊的时候,耳朵里传来的话音却清晰无比。
王温舒直到此时才有余力去看自己抓住的希望到底是什么。
只是个…小姑娘而已?
王温舒家中也是有兄弟姐妹的,有一个女弟正是这个年纪。他对这个年纪的稚儿没有太多的想法——这也是民间习俗了,小孩子夭折率高,成年人,或者半成年人都不会在他们身上投注太多目光,因为不知道这个孩子会不会因为什么意外就永远不能长大。
唯一记得的是,女孩子大多比男童乖巧一些,这个时候也能帮着家里做一些事了。但稚嫩的地方依旧稚嫩,只会跟着家里长辈转…他甚至觉得自己那个女弟有些呆傻。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王温舒的感觉也没错。贫苦老百姓家,光是活着就已经用掉全部的力气了,其他的就算是想去在意也没有精力,小孩子的教育就是其中一样。
除开个别天资异于常人、能够自我开悟的奇葩,绝大多数孩子若是在小时候没有得到足够多的教育,都会显得呆呆的。这并不是嘲讽,而是事实。
现代文明社会中,家庭和社会能够给孩子足够多的教育,好多小孩子两三岁的时候就显得很机灵了。而这在教育资源缺乏的社会和家庭,是不能想象的!比方说,即使是陈嫣生活的那个年代,去偏远地方的贫困区看看,多得是人即使已经成年了,说话语言什么的依旧显得没有逻辑,至于小孩子,更是不能和经济发达地区的同年龄孩子相比。
这些人并没有智力上的差距,只是从小有没有接受良好教育而已!很多人觉得基础教育非常鸡肋,难道日后聊天说话会用到理解?难道买菜会用到三角函数?难道做家务会用到力学光学?…
有些人这样抱怨只是在开玩笑而已,这也确实值得拿来开玩笑。但有些人是真的拿这个当真了,未免太片面。教育的成果很多时候其实是潜移默化的,从小到大学习到的东西,受过的训练,在日常生活中表面上没有应用,实际上呢?
当一个人能够清晰流利、颇有逻辑地说话的时候,这本身就是教育成果!是从小学习,训练处来的语言表达能力、逻辑能力、文学功底等等再发挥作用。
王温舒依旧在看着这个女童,不,已经不能以女童来看待对方了。虽然同样都是稚儿,但对方明显和家中女弟是完全不一样的——不只是因为对方能够决定他有没有活下去的希望。
王温舒过去十几年都在最底层摸爬滚打,就算见过几个豪强家的子弟,那也是在大街上远远看过…真正的接触?那是没有过的。似乎一直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松开对方的襦裙衣摆——说实话,衣裳的质地并不能算很好,甚至有些粗糙。但王温舒知道,这种白色麻质地的衣裳还有一种作用,那就是给服丧者穿。前些时候国丧,满大街都能看到。
除了本身有些粗糙的质地,衣裳的针脚却是细致的。王温舒从小就显得比周围的同龄人聪明,也很早就学会了去观察,所以很快的,他就提取出了一些信息。
家中有丧的女童,甚至连一丝装饰也没有。但是她脚下穿了一双白色的丝履,是真的雪白…明明是踩在地上的鞋子,却连一星灰尘都没有沾上。
大概是那种生下来连走路都不需要的贵女……
这种公子、贵女向来是王温舒所咬牙切齿的…他痛恨自己不能成为他们。
他们的人生就像这双白色的丝履,干净到一星灰尘也没有,就像他们的人生一点苦难都无。不必去经历温饱艰难,也不必去想怎样才能出人头地!别人渴盼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早就拥有。
只有为人的快活与享受,没有一丝艰难困苦——而他,为什么不能成为这些人中的一个?
之前的王温舒抓住眼前的这个女童,仿佛是抓住生的希望,获救之后内心狂喜。而此刻的王温舒,将获救的狂喜抛到了脑后,剩下的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在他为了活下去努力挣扎的时候,有人过着舒适的生活。而现在,旁观了他的艰难,还能向他施恩,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的命运。
还是那句话,凭什么呢?他不甘心!
大概正是这种不甘心支撑着他熬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间,身体竟然渐渐好转了。负责医治他的疾医都觉得不可思议,为此啧啧称奇了好久。
“年轻人身体好,留了许多血,上了内里,竟也渐渐好转了。”虽然是这样说,对方还是叮嘱他要好好养病,不然的话就是一辈子受折磨。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知他是被人送到了一家医馆。这医馆同别处不同,真正穷苦人家,他们不要钱…若是以前的他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定然会嘲笑一番,然而现在他成了受益者,得人家活命之恩,自然笑不出来了。
但心中还是会觉得荒谬…做这样的事图什么?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医治他的疾医是这样说的,但他不懂这话的意思。对于他的不懂,对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道:“你当是医馆主人发善心就行了,天下难道就没有一个好人了?”
天下当然有许多好人,光是王温舒听说过的就有不少,一些地方上有着好名声的贤人,大都有些事迹流传出来,其中就有不少好人好事。
只不过这些都没有发生在王温舒的日常生活中,他的生活就是活下去,而且还要活的舒服自在,为此他甚至成了一个广泛意义上的‘坏人’——会小偷小摸,甚至参与过盗墓,这当然是坏人。当然了,他自己可能不太会这样想。
因为哪怕是罪大恶极之人也很难承认自己罪大恶极,每个人都有一套自我说服的逻辑,说明自己做这些事是有原因的,由此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王温舒又不是什么怪胎,当然也会这样想。
在他的思维里,生来便只能过着最苦的生活,这本就是上天欠他的了!若是日子好过,他也不会做这些了!
很荒谬的一套想法,但用来说服他自己已经够了。
“吾可从未见过这样办医馆的好人!”王温舒嘟囔着。
医治他的疾医则是冷笑一声:“你当然从未见过,你小子就不是什么好人,能长成这副样子,身边估计也好不了!”
对方的眼神冷静,仿佛冬月寒冰一样,让王温舒有一种被人看穿了的感觉。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不自在道:“于先生如何这般说…对在下有什么误会么?”
“有没有误会你小子心里最清楚。”年轻医者微微一笑,只是笑意完全没有到达眼底,“受了那样的伤,会是一般人?可别同吾说是遇到强人了。你小子乞丐一样打扮,劫道的强人也不会找上你…吾会信你是一般人?”
王温舒到底受了什么伤,负责诊治他的于大夫是最清楚的。看到这个伤势,他心里就能推测出一个差不多的故事。
而在对方醒来之后问到家住哪里,对方一言不发,这反而只能算是小老百姓的狡黠——他现在这个样子,若是送回家中,估计家中也没有余力让他养病,还不如赖在医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