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怔怔然回到宫中,路经一处宫舍时,其中正在排演歌舞…虽然国丧期间不好舞乐,但这本就是歌伎舞伎的工作,不可能平常不练功的。再者说了,这些人在士大夫眼中不过是贱流,不通礼仪规矩,因此就算‘出格’也会被认为是理所当然,而不会格外怪罪。
听到隐隐约约的乐声‘…惆怅垂涕,求之至曙’,刘彻忽然问道:“在唱什么?”
韩让立刻让人去打听,不一会儿有小宦官带来一此间歌女,回道:“陛下,是宋大夫的《神女赋》。”
“宋玉的《神女赋》?”刘彻一时之间愣住了,“是《神女赋》啊。”
刘彻接受的是最全面、最高等的教育,虽然没有多少精力放在文学艺术上,但基本的了解肯定是有的。宋玉的《神女赋》是真正的名篇佳作,他肯定是知道的。
但他不说话,那歌女又是第一次面见天子,一时紧张,便不等问询,继续道:“说的是楚国襄王梦中寻访神女而不得的故事,如此便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大胆!陛下跟前有你随便说话的地方?”韩让一听就觉得不对劲了,这话岂不是戳天子的心?然而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迅速向两边使眼色,让人将这个歌女给拉下去。
刘彻没有说话,直到回到寝宫才道:“方才那歌伎说的本不错,‘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这哪儿错了呢?”
“倒是有些像朕与阿嫣了,‘惆怅垂涕,求之至曙’,说的真好,可不就是如此么!”
韩让连忙跪倒在地:“陛下可别如此说!这如何能一般?陛下是天子,凡是天下所有、心有所求,哪能有不得的?再者说了,陛下与不夜翁主自小相亲,与那襄王神女本就不一样,如何相比?如今不过是不夜翁主一时想不通而已。”
刘彻听了这话只是笑笑,没有说不对,也没有说对。
只是过后道:“先准备起来,等国丧期再过去一些,便安排阿嫣进宫罢!”
他有一种预感,如果自己不赶紧抓住什么,就有可能什么都抓不住。哪怕只是留下一个人,也好过一无所有。
“唯。”韩让恭敬应下。
而就在此时,陈嫣在家中也不是之前面对刘彻时那样平静,怔忡了良久,她开始写信…写信给自己直属的那些下属…她都要进宫了…虽然进宫之后依旧可以拥有产业(宫中不少后妃在宫外是有产业的,只是要有合适的、可以托付的人)。
但那到底不同,很多事情还是得提前安排的。
只是这封信实在是太难写了,陈嫣真的很难对这些相约要干出一番大事业的同伴说出自己新的安排——她用理想、事业之类的将这些优秀的人才聚集在一起,结果呢,她这个领头的先要离场了?这算怎么回事儿?
她当时许出那些承诺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也正是因为真心实意,所以才能真正打动这些人!现在要她背弃这些,实在是太难了!
常常展开一份竹简,写了开头两句问好的客气话,就再也写不出来了,耽误半天功夫。
就在陈嫣照常和这信件互相折磨的时候,裴英来拜访了一次…主要是为了瓷器和玻璃的事情——他们之间除了这个,似乎也没有别的可以谈了。
瓷器和玻璃的事情进展的很顺利,当然了,一些纸面技术的缺陷,又或者纸面转入实践中遇到的问题…以至于最终出来的成品总达不到设想中的程度,这些都是无法避免的。但在裴英的安排下,一切都井井有条,没有大的问题。
问题无法避免,能做到裴英这样顺畅,已经是上上签了!要知道一项事业开头的时候总是千头万绪,各种之前想都没有想过的问题会一一爆出来!特别是新产业、别人没有做过的事业,这种连个前人经验参照都没有!
由此可见,这个裴英确实是数一数二的人才!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真正厉害的人根本不会搞出什么波澜壮阔的‘大场面’,因为他们已经将一切问题消弭于无形了。
今次来,一方面是报告工作进展,另一方面也是商量接下来的工作。虽然陈嫣是将事情全权交给了裴英,但她还是有知情权的,不可能事情发展到最后,她什么都不知道吧。
两人说的也比较简单——都是聪明人,本身就没什么分歧。常常点到为止,对方就很有默契地明白了。
“王先生、王先生…翁主正在见裴先生呢…”两个婢女显然是要拦住擅闯之人,但她们实在拦不住!这位可是少年时代就能盗墓的猛人,现在看样子像个贵公子,实际上臂力很强的,比一般的武人还强!
陈嫣本来在和裴英商量事情,忽然被打断,抬起头望过去…是王温舒。
王温舒也算是陈嫣府上的常客了,他来的时候没有人会拦,甚至常常连通报都没有。刚才也是,外面的人就这样简单放他进来了,直到厅外,这才有婢女拦门——这也是陈嫣的规矩了,她在和人谈正事的时候是不许打扰的,婢女们正是在执行这条规矩。
只不过她们真的拦不住王温舒。
陈嫣不怪她们,挥挥手,让她们退出去。然后站起身来看向王温舒:“叔夜来了?”
王温舒露出一抹讥诮笑意:“是啊,我若是不来,恐怕就见不着不夜翁主了,不不,现在该说是‘陈夫人’么?成为宫中后妃,我等小民再如何能见?”
王温舒手上捏着一书简,这是陈嫣写给他的信。很多信都还没有写完,而写完的那些也基本上没有送到收信人手中。只有王温舒是一个例外,他的信已经写完了,再加上他人在长安,送信过去立刻就能收到。
陈嫣有些心虚,说到底这件事是她负了王温舒这些人。所以她也只能道:“对不住你们了,此事…此事…唉!”
其实陈嫣有很有理由可以说,但她没有说,因为辜负就是辜负,难道就因为她有苦衷,那些就不是辜负了?
王温舒见她如此就更加生气,将手中竹简摔了下去,冷声道:“翁主倒是轻松,说入宫就入宫了,我等这些人算什么!?”
陈嫣肩膀也垮了下来,抿了抿嘴唇,将自己想了许久的考量说了出来:“是我对不住你们,我名下的产业…你们各自拿去罢,反正…反正我今后也难真的经营什么了。总不能事儿是你们做了,东西还是我的。”
王温舒想过陈嫣会有各种各样的回复,但他绝没有想过陈嫣会有这样的打算!他看的很清楚,陈嫣到底有多在意她的那些产业!她在意那些真不是为了钱,如果是为了钱的话,她早就有了怎么花都花不完的金银。她只是,她只是真的对那些产业感兴趣,对利用那些产业改变这世间有兴趣!
而现在,就这么给人?该说她是大方好,还是没心没肺?如果别人遇到这样的主家,恐怕会欣喜若狂,这可是天降的黄金雨!百年难得一遇的好事!但王温舒一点儿都不觉得高兴,是意外、愤怒,以及之后的惊惶。
“你在说什么鬼话!”你打算什么都不要了,包括我们这些人!这话王温舒没有说出口。
王温舒,字叔夜,因行事作风特异,时下有‘狂犬’之称…而犬类都是有主人的。没有主人并不能让他们觉得自由,只会让他们惶然无措,无所依凭。
“翁主是想甩脱我们这些人?然后去宫中做自己的‘陈夫人’…翁主看来,我等这些人相比宫中的荣华富贵,恐怕没有丝毫分量罢!”人在极端的情绪下总是容易口不择言,去伤害明明是最不想伤害的人。
其实他明明知道的,以陈嫣的身家、背景,用得着仰慕宫中一个后妃的荣华富贵么?宫廷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只是一个华丽的鸟笼子而已。
“够了!”陈嫣可以随便王温舒骂自己、恨自己,但她无法容忍他将她对他们、对事业的心一并否认!这种否认简直是在推翻她过去所有的努力、喜悦、梦想,这怎么可以!
这几乎就是否定掉了她的人生!
陈嫣的脸在窗外日光的映衬下有一种冰雪般的凛然,她一字一句地道:“我是对不住你们,但也别这样说,这不仅仅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你们自己!难道你们当初就是信了这样一个人,然后将自己的命运也依附于此人之上?”
“如果、如果可以,我难道就想如此?”陈嫣的话带上一丝凄楚。
王温舒的气势彻底被陈嫣所压倒,下意识问道:“那为何,为何…”会如此选择呢?
“叔夜,我没办法的,没办法啊…此事不是我选的。”陈嫣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但这笑意并不是让人愉快的那种,里面是深重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