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随从就不说,光说桑弘羊吧…他这个人算不上多好奢华,这和他的出身有一定关系,从少时起就见惯了富贵!一般来说,这样的富家公子哥儿容易往两个方向发展,一个就是极端浮夸,在奢华这件事上做到极点。另一个就是相对朴素,低调的很。这也好理解,对于他们来说,人人艳羡的富贵他们早就享受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没有拿到手的时候才会心心念念,真要是生活中日常的触手可及,也就没什么可在意的了。
这就像是人人都能消费的起的一份快餐…有谁会因为一份快餐特意炫耀?
但是,即使是如此,桑弘羊从小养成的生活习惯就在那里,他对于奢侈没有什么爱好,但这不代表他的生活质量就低了!比如说,他一件丝绸做的袍子,表面上看起来普普通通,实际上仔细看就会知道,里面夹织了很多隐隐约约的花色进去。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低调的奢华。
他吃饭的时候和陈嫣一样,也不讲究用那些珍惜的食材,比如说一只鹿身上只取巴掌大小最好的肉什么的。他们讲究的是烹调手段、调味的水平…所以看起来‘平平无奇’,实际上其中的功夫并不见得比一道大众意义上的‘金贵’菜肴要来的少。
而就是这样,日常生活中其实非常仔细、非常有质量的桑弘羊,现在恐怕熟人都难以一眼认出他来了——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狼狈,胡子、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也满是风尘。这样一段近乎日夜兼程地赶路也消耗了他的精力,让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眼睛下面一片青黛色,嘴唇更是干枯起皮了……
等到见到写着‘临沂’二字的城墙门的时候,桑弘羊这才歇了一口气!
“公子…临沂城里寻人恐怕不太容易罢?”桑弘羊身边的随从有些迷惑,他虽跟着桑弘羊出发,其实并不知道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只是知道桑弘羊要来找一个人,将其带回不夜县。
桑弘羊没有说话,只是哑着嗓子道:“先去交通号货栈!”
临沂这样的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聚宝阁这里肯定是没有的…本来有泰和钱庄开分号的可能,但谁让琅玡郡经济发展太好,很多县在全国来说都是富庶的,临沂在其中就不怎么起眼了!这种情况下,离临沂很近的临县就有泰和钱庄分号。就现在的情况而言,实在没有再在这里建分号的必要。
所以退而求其次,去交通号货栈,就是在当地找到自己人的办法了。
桑弘羊去交通号货栈并不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找颜异,复圣家的门楣,在本地的名气何其大!就算他不知道颜异家门朝哪儿开,随便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他是担心颜家的门不好进,若是他前去求见,结果人家根本不肯替自己这个‘无名小卒’通传,事情就凭空多了波折。还不如让本地的交通号联系颜家…交通号做的是运输的事,和上下游都有联系,颜家也有和交通号打交道的必要。
或许彼此之间没有什么交情,但要说根本不知道这号存在,那也是不可能的。
只要能见到颜异这件事就简单了。
说实话,桑弘羊还真不相信颜异之前是骗陈嫣的…他的眼睛看的清清楚楚,那个男人就仿佛爪子上拴了丝线的飞鸟。看似依旧是自由自在翱翔于天空的飞禽,实际上却已经彻底被掌控了——丝线的另一头就在陈嫣手上。
如果愿意,陈嫣甚至可以轻而易举毁了颜异。
这样的颜异,就算因为有天大的理由在最后时刻抛下了陈嫣,现在知道陈嫣的近况,也会跟他走的…事情就是这样了,哪怕颜异是因为重逾性命的事情,不得不最终选择了放弃,到了现在也会去见陈嫣一面,见过之后再去死!
人就是这样复杂的生物,不爱的时候比谁都冷漠,面对再五光十色的诱惑也可以吝啬到一个眼神都不给。而爱的时候又比谁都热烈,如果告诉一个人,他可以得到他的爱人,只不过代价是之后付出生命,那也有得是人心甘情愿!
死亡这种事情,有的时候很重,有的时候又很轻,一切都要看天平的另一端放着怎样的筹码。
让桑弘羊觉得意外的是,这边交通号的主管听了他的要求,却是十分为难的样子。
“若是公子说的这事,放在几个月前,那真是一点儿也不难…只是最近却不成了。”主管解释了一下最近的情况。原来在几个月之前,交通号与颜家的一切往来就断了。
不只是交通号!凡是陈嫣摆在明面上的产业,为外人所知的,原本和颜家有关的,都在这段时间内断了。真要说,只有土地租赁依旧在继续,但那也只是因为租期是早就说好的,颜家显然没有打算付出高额的违约金。
而自那之后,如交通号在这边的主管,想要登门拜访,也只会得到各种推脱不见的理由——彼此之间并没有撕破脸,但对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虽然这种事对于集团在临沂本地的力量有些影响,但好在也就是颜家一家而已。纳闷之后大家也就接受了…大家都不是黄金铜钱,也不能指望人人都会喜欢…更何况就算是黄金铜钱也有人不喜欢呢,不然也不会有‘视金钱如粪土’这样的说法了。
现在这种情况,就算以交通号的名义去拜访,事情恐怕也办不下来。
桑弘羊真没想到现在这件事会是这样!愣了愣,眉头不自觉皱紧了起来。
对于桑弘羊这么个大高层,交通号的主管也是小心翼翼。见他为难,便问道:“公子是为了见那位颜氏族长嫡长子颜昭明么?”
这是之前就提过一嘴的,桑弘羊也不欲多说,便只是‘嗯’了一声。
交通号主管便道:“若是公子真想见,也不是不能!那位公子如今将与临沂本地一黄姓大族结亲…这两家将成姻亲,自然是亲密无间的。黄家不同于颜家,在下倒是能说上话,回头托黄家的一位公子带公子上门拜访就是了。”
桑弘羊这下是真的怔住了,半晌才道:“…结亲?颜昭明要成亲了?几时订的亲?”
“颜昭明?哦哦哦,公子说的便是那位颜家公子吧!”一般人也不知道以为公子的名、字,说‘颜昭明’,主管还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在猜也猜得出。
“若说订亲,其实还未呢…不过消息已经放出了…这样的世家大族都重视名誉,若不是事情定下了,又怎么会传开呢?”主管老老实实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桑弘羊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和鼻梁,他现在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回望他这近三十年的人生,这种境地也没经历过几回,这个时候的他似乎怎么选都不对!
为了陈嫣,他可以来强求颜异,但同样是为了陈嫣,他不能来强求一个已经订亲,或者将要订亲的颜异。如果这样做,即使能帮助到现在的陈嫣,也会从另一方面摧毁陈嫣…桑弘羊知道陈嫣的原则,陈嫣的骄傲!
事实上,表面‘平易近人’的陈嫣或许才是这个世界上数一数二傲慢的人!
所以她才会拒绝这个国家的皇帝,只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不爱他的!不妥协到这个地步,这不是傲慢是什么?
颜异要成为另一个女人的丈夫了…她怎么可能还有一丝丝‘纠缠’!
但…桑弘羊抿了抿嘴唇,开始进一步焦躁起来——他得带回颜异,不管怎么说,和陈嫣说清楚!只有这样才能帮到现在的陈嫣,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至于陈嫣知道这件事之后会不会生气,会不会骄傲被摧毁,那是之后的事情!
而他最怕的是陈嫣根本没有一个‘以后’。
桑弘羊决定先去一趟颜府看看,大不了想办法买通阍侍,只是传个话而已,想必这些阍侍是不会拒绝一笔可观收入的——财能通神,如果无法打动他们,只是说明钱不够多而已。而桑弘羊别的什么都没有,只有钱多的数不清了。
事情也没有出乎桑弘羊的意料,进展的很顺利,阍侍通知了颜异,颜异要见他。
直到来到了颜异的院子,踏在了院中青石板上,桑弘羊才觉得这些日子因赶路而飘飘荡荡的身体落到了实处。
他一抬头就看到颜异,颜异就站在院中廊下,正给一株高大的花木修枝。其实这个时候的文人墨客还不流行做这些,这些都有专门的奴仆来做。但和陈嫣相处久了,也染上了一些她的习惯,颜异现在也找到了打理花草的乐趣。
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颜异才回头看去:“桑公子…”
桑弘羊看着这些日子已经上升成为他最痛恨、最厌恶的人的青年,在他最恨的时候,他甚至想过来到临沂之后什么都不说,先一剑斩了他…有些问题非常不好解决,太复杂、也太微妙!但产生问题的人很好解决!
当一切的方法都得不到解的时候,暴力就是一切的解!
但真正见到人的时候,他发觉自己是无法杀了他了…不只是因为他知道杀了他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更是因为他看在眼中…这个曾经优秀的、前程远大的青年,这个时候已经完全被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