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仔细想想,颜氏一族难道没有天资也很不错的学子吗?他这一辈没有,上一辈或者下一辈呢?
其实是有的,只是这些人要么锋芒毕露反而被孤立,要么学会了和光同尘。或许最后还是能出头,但绝对没有颜异这样的光芒万丈,不带一丝阴霾。
为什么能如此呢,因为颜异是族长嫡子,当他展现出匹配身份的天分之后,是不需要考虑其他东西的。
后来出门游学也是一样,离开颜家之后视野更开阔了,也能见到更多的英才了。有些寒门学子,他们的天资其实不下于颜异!但是他们在各个名士、老师那里,很少有人能得到颜异那样的欣赏。
颜异是复圣嫡传,这个身份大概仅次于孔圣嫡传好用了。
他若平庸,这些人还不好说什么。可若是资质不错,纵使有八分才能也得被说成是十分!
一路走来,他只要努力,而不需要担心努力之外的事情!不说多少优待,至少能得一个‘公平’——公平二字,说的简单,在这个时代却是只有极少数能够理所当然得到的东西。
他早就习惯了在规则内做事,只要在规则内做事,他就不用去想这不可以、这不成…
他和她相爱,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她是个好女子,让父母上门提亲就是了。至于天子对她有意,这又有什么呢?男未婚、女未嫁,关天子这个局外人什么呢?不管是什么人,做事都是要讲规矩的吧?
他少年时读《诗经》,《诗经》中有《大车》一篇。有一种解读,说的是大夫与民女相恋,身份不对等,所以不能结合。《大车》中的男主人公是贵族大夫,拥有着普通人没有的权力,一样要受到规则的束缚。
后来他是被父亲大人母亲大人骂醒的…《大车》中的卿大夫之所以被规则束缚,只是因为他的权力还不够大而已!如果他的权力足够大,一切就不成问题了。
所以皇宫才是天下最没有规矩的地方——远的不说,天子以歌女为正妻,这种事情,哪怕是放在普通贵族之家,都是绝不可能的。但是放在皇家,就没有人加以置喙了。
皇帝陛下是不用讲规矩的。
在他和她的事上,他们都没有错…两个优秀的年轻男女互相爱慕,这有什么错?然而即使他们都没错,这件事依旧不可以,依旧只能走向两个人绝对不想要的结局。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这样不讲道理的事情,只是他颜异的人生太过于顺遂,所以不知道。在这件事上,其实陈嫣也一样。
只能说,陈嫣其实比颜异要幸运一些。她的勇敢很难说是她比颜异更加勇敢、纯粹和深情…只能说,她需要考量的东西比颜异要少一些。
陈嫣是什么人呢?她是先帝亲封的不夜翁主,孝文皇帝是她外公,孝景皇帝是她嫡亲舅舅!当今天子是她实打实的从兄,过去陈娇当皇后的时候还是‘姐夫’呢!
先帝薨逝之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托孤,除了交代朝堂之事,就是单独提了她!让当今天子好好保护她,给她一个十全十美的人生…刘彻是清清楚楚的答应了的!
虽说人走茶凉,先帝人已经去了,当今天子就算答应的好好的,也能‘阳奉阴违’,这样的事在历史上并不少见!但这种事是要考虑‘违约成本’的!如果违约之后能得到更多,那不用说,这事做得!但若是相反呢?
陈嫣说到底只是一介女流,在时下的观念和社会背景中,她就算是捅破大天去又能怎样呢?所以,只要她没有造反叛国,想必刘彻都是愿意好好待她,处处优待的。只要她处处都好,这就是一个活招牌,显示刘彻有多孝顺先帝的招牌!
大汉以孝治国,‘孝顺’的重要性被拔高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可以说,陈嫣就是一个实打实的‘政绩’!
至于陈嫣的亲族,母亲这边是皇族不用说,父亲这边也是开国时就封了的侯爵之家。兄弟姐妹四个,姐姐是皇后,后来不做皇后了,也一样是长安无人敢得罪的贵人。两个哥哥都封了爵,娶的妻子不是公主就是翁主…
这样的背景,这样的家庭,让陈嫣根本不用担心别的。
刘彻就算是再生气,会对她怎样?会对她的家人朋友怎样?根本不可能的!从这个角度来说,陈嫣和后世的熊孩子其实没什么两样。有的熊孩子并不是不知道自己错了,只是潜意识里觉得背后有家长,是兜的住的!
所以到了最后,她比颜异更加坚决,更加义无反顾…从始至终,能够一点儿也不辜负对方。
这不是她比他更好,只是她比他更幸运而已。陈嫣明白这一点,所以她一点儿怨恨都没有,一切都是那么清清楚楚。
至于颜异,他其实也明白这一点。
但是这种事就是这样,不是说明白了就能一身轻松的。有的人即使没有理由,也能找到各种理由化解内心的愧疚,让一切变得理所应当。有的人纵使不是他的错,也很难消除内心中的重担。
颜异是后者。
或许事情就是这样,但他伤害了她的现实依旧——更何况,一开始的时候,他的天真愚蠢是无可辩驳的。
…这些都是过去种种,本已不可追,或者说,再去追也只是于事无补,反而多增烦恼。然而,新来的消息却彻底打破了颜异原本的混混沌沌,逼着他必须好好想想这件事,逼着他非清醒不可。
究竟是依旧如常,还是重新做出改变,选择哪一个都好。总之他得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承认,再也无愧的理由。
“你要去长安?”颜守觉得自己嗓子发紧,他的脑子里一时之间涌现出种种念头,让他的思维彻底不清晰了。他只是隐隐觉得不能这样,说他有私心也好,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因为当年的事,他面对如今这个颜异的时候不是没有愧疚过。他面对别人的时候大可以解释自己是为了家族,为了更多人着想…但实实在在的理由是,他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出于保全自己、保全自己一家一户的安危,所以硬要颜异做出‘更正确’的选择而已。
他有愧疚,但很浅。这也不奇怪,人处在他那种境地里,不做出那样的选择才奇怪吧?人之常情而已。事实上,他愧疚归愧疚,却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而现在,颜异又要去长安——他忍不住想,为什么他就不能消停下来呢?不过是男女情爱而已,非要闹成这样吗?这也太不讲道理了!难道他不知道他的任性不只是他的任性,还有可能牵连到其他人?
颜异轻轻颔首,而后,他像是看透了颜守所思所想一样,道:“我不会牵连到家族…自然包括你。”
“我只是有些事非要去做不可。”
“我不是!”颜异的眼神直接而清楚,颜守觉得自己被看透了,连同那完全私心的想法。虽然他不觉得这样的私心有什么过错,但还是在那一瞬间心虚了一下。下意识反驳之后,又张了张,最终在颜异略带怜悯的眼神收了声。
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了,因为对方是完全看透了…是了,从小到大颜异就是这样的人,他什么都看透了,只是不说而已。
最终,颜守只能低声道:“昭明,你真不会做多余的事?…那你去长安做什么?”
颜异并没有说谎,数年前他已经犯了那错了,如今不可能一错再错。真的什么都不管,只冲上去,平添伤害而已——他得去见她一面,去了解一些事情,去说明一些事情,然后就这样了。
“若你不是念着与不夜翁主再续前缘,这趟去长安又是何必?难道是为了那位‘无忧翁主’?可是,就算无忧翁主真是你的血脉,那又如何呢?终究是不能相认…我不知道昭明你是这样喜爱孩子的。”说到最后一句,颜守甚至有些赌气了。
颜异不是很想和颜守解释这个问题,他本来就不擅长解释,更何况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向颜守解释的必要。说的直白一些,在这件事上,颜守根本没有知情权…这关他什么事?
今天之所以告诉他,他此行不会做别的事,已经是某种‘话多’了。只是考虑到他,还有家中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或许会忧心忡忡,这才多说了几句。
说了之后还要追问,实在是——他本来就没有义务向无关的人解释清楚什么事。
从本质上来说,颜异从来就不是一个热心的、好说话的人。事实上,他这样高门出身的天才人物,也不太可能养成那样的性格。
对于颜异而言,他此去长安想的并不是再续前缘,只是有些事他得去问陈嫣,有些事又非做不可——这个女儿是怎么回事,以及,需要他做什么吗。
那个孩子,他已经认定那是他的孩子了。但是,有些事非得当事人承认不可,他得听陈嫣亲口给他肯定的答案。还有,即使他知道这是白问的一句话,他也得问出口…他可以为陈嫣、为着个孩子做什么吗?